第五章 赤子(7)

盡管有商販們沒等最後一項表演結束就開始退場,集市門口依舊有些擁堵。這次夏季大集吸引了超過平時三倍的人,也把月牙湖市場的貨物吞吐量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峰。很多行腳商販在離開前,都悄悄到市場管理處預定了兩個半月後秋季大集的攤位,那將是本年度行腳商人們的最後一次發財機會,過了之後,草原上的大部分道路就會被積雪覆蓋。月牙湖市場也迅速回歸到只有本地商販和百姓參與的狀態,非但規模與春、夏、秋三個季度性大集沒法比,市場上的商品種類也變得寥寥無幾。

來自山東魯城的張老大一直安安靜靜地等到了所有商販散盡,臉上的笑容安寧而又滿足。這不是他第一次等自家弟弟,當年老三松齡上小學的時候,也是他這個當哥哥每天負責接送。那時他們的娘親剛剛去世,老爹又耐不住媒人的攛掇,給三兄弟娶了個後娘。作為家中長子的他,不得不像一只剛剛成年的小公雞一樣張開雙翅,將兩個弟弟牢牢地護在身後。同時用稚嫩的肩膀,替父親扛起半個家。以免父親被那個新來的女人蠱惑得將整個家都敗了,讓三兄弟從此流落街頭!

慶幸的是,後娘並沒有像傳說中的所有後娘那樣刻薄。來自山區的她雖然把日子過得太精打細算了些,卻極少試圖在他們三兄弟的花銷上面動腦筋。而父親也沒像傳說中那樣,娶了新女人就忘記了自己的孩子。卻愈發不計成本地將他們三個都培養成才。特別是在老三身上的投入,遠遠超過了一般商戶人家對子孫的培養費用。別人家的孩子都是高小畢業,學會了加減乘除之後就互換著到長輩們開的鋪子裏當學徒,等能獨當一面之後再回自己家中幫助父親支撐家業。而老三松齡,卻在父親和他這個哥哥的共同關照下,一路從初小讀到了初中,又從初中讀到了國立省高。要不是該死的戰爭,以老三的聰明勁兒和張家三年前的家底厚度,讀完研究生乃至傳說中博士,都不成任何問題。

然而戰爭爆發不爆發,卻不是老張家這種底層百姓所能決定的。小鬼子準備進攻北平城了,老三的人生軌跡也迅速轉了個巨大的彎子。去二十九路投軍,卻稀裏糊塗地就成了二十六路的連副。再然後,就突然變成了一枚冷冰冰的勛章和一份陣亡通知書被送了回來。

當省裏的官員敲鑼打鼓將勛章送到鋪子門口的那一刻,張老大看見父親的身子晃了晃,像被雹子砸了的莊稼一樣折了下去。好在夥計們手快,用肩膀架住他,才使得父親沒有當場跌倒。隨後就是大半年日月無光,每天家裏氣氛冷得就像冰窖,所有人做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好在老天爺開眼,不忍心看著張家父子繼續消沉下去,居然把已經變成了勛章老三又給變了回來!只是;老三這一次比以前更不令人省心。以前的老三雖然讓家裏頭擔驚受怕,好歹還知道他在幹什麽,在為誰賣命!這一次,卻連為誰賣命都沒說清楚,就一腦袋紮到了草原上。

然後就是更加艱難的等待。無數次,張壽齡看到父親半夜爬起來,拎著燈籠往大門口走。打開門探頭探腦地四下張望好一陣子,才慢吞吞重新將大門關好,吹熄了燈借著星光往後屋裏挪。父親是盼著老三回來,同時又怕盼來的是縣城裏的偵緝隊。那些披著人皮的畜生為了在鬼子面前表功,把所有跟抗日隊伍有關系的家庭都盯得緊緊的。張松齡墳頭的青草雖然已經都拔了好幾茬了,偵緝隊裏頭的漢奸們卻巴不得墳裏頭的人能活著走出來。那樣,他們就可以抓了張松齡去領賞,順手也可以把老張家給抄了,賺一筆做夢都要笑醒的橫財。

因此,老三松齡還活著的消息,在整個魯城只有張家的人和鋪子裏的兩個大夥計知道。父親和張壽齡從來沒跟外人說起過,哪怕是朋友們善意地向父子二人表達慰問時,也強裝悲傷地抹抹眼角,絕不敢把心中的秘密暴露出來。特別是在老三松齡成了共產黨的人之後,整個家族更是加倍的小心。連出塞做生意,都變成了張壽齡每次都親自帶隊,除了知根知底從小當作自己人培養的兩個大夥計之外,連個幫忙在沿途照顧牲口的小工都不敢雇。

私下裏不止一次,張老漢與已經代替自己掌管整個家的張壽齡商量,希望他找機會把老三松齡從草原拉回來。即便不想再幹二十六路的連副了,至少也別跟著共產黨遊擊隊幹啊。那事情說起來光榮歸光榮,可誰知道今後行情怎麽樣?!萬一哪天國民黨和共產黨再像當年那樣翻了臉,豈不是又要被小鬼子殺,又要被政府軍殺?!兩頭都是仇家麽?!

張壽齡原來也很贊同父親的提議,但自打今年春天跟紅胡子喝了幾頓酒後,卻徹底放棄了這種念頭。每當父親再於他耳邊嘮叨著要他尋回弟弟,他就笑一笑,煞有介事地回應,“就老三那性子,您就是把他給綁回來,用不了三天,他也得去青龍山上繼續扛槍打小鬼子去!左右是要冒險,還不如讓他繼續在口外冒!好歹還不會被小鬼子和漢奸給認出來,牽連到家裏。萬一哪天真的把小鬼子打跑了,他就是個大功臣!騎著馬帶上警衛往咱家門口走一圈,整個縣城雜貨,今後都得從您這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