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橫流(9)

無論是在遊擊隊戰士心裏,還是在白俄士兵心中,紅胡子的地位都是不可怠慢存在。聽到趙天龍說要張松齡放下手頭一切事務先帶著他去拜祭紅爺,立刻就自動讓開了一條道路,目送兄弟二人拉著戰馬,順著山路緩緩而上。

轉眼來到營地後的陵園,早有趙天龍的崇拜者提前得到消息,在紅胡子的墳墓前點起了火把。在跳躍的火光下,鋪滿白雪的陵園顯得分外肅穆。趙天龍甩掉皮襖,先從小巴圖手裏取了條白布系在了腰間,然後又從聞訊趕來的老馮手裏搶過了酒壇子,倒了滿滿的一大海碗,用雙手舉到眉心處,對著紅胡子的目標躬下身子,大聲說道:“紅爺,你走的時候我不在家,沒趕上給您老人家送行!這碗酒,趙天龍給您滿上了!”

說罷,將酒碗舉過頭頂,用力向四下灑去。凜冽的夜風中,立刻飄滿了濃郁的酒香。周圍的幹部戰士一個個眼睛都被熏得紅紅的,望著被白雪覆蓋的墳墓,淚光盈盈。

一片靜默中,趙天龍再度朝碗裏斟了酒,舉到雙眉之間,繼續大聲說道:“您老人家英雄了一輩子,想必也不喜歡看著別人哭哭啼啼。這第二碗酒,咱們爺倆一人一半兒。喝完了,再聽我慢慢跟您嘮叨!”

說罷,將酒灑了一半兒在空中,另外半碗一飲而盡。

六七十度的老白幹兒一口氣悶掉小半斤,縱使是入雲龍,臉色也迅速被燒了個通紅。抹了把臉上的淚,他又舉起第三碗酒,如同紅胡子正坐在自己對面般,認認真真地說道:“您老年紀大,我就不多勸了,這碗我就自己幹,您老隨意。”

說罷,又是一口悶下,碗中半滴酒水也沒有剩。

跳動的火光中,入雲龍的臉色紅得像血,兩只銅鈴般的大眼睛卻宛若星星一般明亮。只見他抓起酒壇,將裏邊剩下的所有酒水都倒進了碗中。憨厚地笑著向紅胡子舉了舉,再度說道:“三碗酒敬完了,最後我跟您表個態。您老盡管放心地睡,咱們喇嘛溝遊擊隊在您活著的時候上下一條心,在您老去後,也不會有孬種跳出來,違背您老的意思。您老把旗子交給了我們這些後生晚輩,我們這些做晚輩的再不爭氣,也絕不敢讓這面旗子蒙羞。哪天我們這些不爭氣的也睡過去了,還有小鄭、巴圖和小徐,還有他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

說到最後,不但他自己滿臉是淚,周圍的幹部戰士們也都已經泣不成聲。大夥都想起王胡子平素對大夥的真誠,亦想起老人家臨終前念念不忘的心願。如果老人家還活著的話,肯定會因為遊擊隊目前各項事務都舉步維艱而感到難過。更不會容忍某些幹部因為張松齡資歷比他們差就對後者的命令敷衍拖沓,甚至放縱手下的戰士們陽奉陰違。

人都有私心,但在某幾個高大的身影面前,私心卻如同春末時的殘雪,很容易就被陽光照得無影無蹤。當大家夥攙扶著步履已經有些蹣跚的趙天龍返回營地時,周圍的氣氛已經與前幾天大相徑庭。特別是一些曾經出於嫉妒或者其他種種原因偷偷給張松齡制造過障礙的幹部,此刻都表現的極為熱情。非但主動出謀劃策幫忙解決國際營的善後事務,還將前一段時間的始終拖著沒有解決問題,主動給出了補救方案。仿佛突然間頭腦就變得非常清楚了般,手腳也變得格外利落。

這些變化雖然細微,但是張松齡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心裏約略感覺到有些苦澀,但旋即,就決定忘掉所有不愉快,把目光盡量放到更遠的地方。紅胡子臨終前那個下午叮囑他的話,當時聽起來雖然淩亂而且啰嗦,隨著時間的推移,卻一點點顯出清晰的脈絡的具體的指向。老人家生前已經看到了許多人這輩子都不可能看到的事情,老人家把自己看到的和預測到的事情,都毫無保留給了他。老人家把這些留給他,不是希望他在處理遊擊隊的內部矛盾時總是能立於不敗之地,而是希望他能讓頭頂的紅旗繼續飄揚下去,直到照遍整個中國。

正在心中回憶著紅胡子生氣的諸多叮囑,大隊指揮部已經到了。趙天龍伸手推開門,不由分說將張松齡先推進去。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個帶著體溫的小本子,大聲說道:“你私下給我的十根金條,都被我賣到黑市上換現大洋了。本打算給紅爺他老人家買根百年老參,後來交通員說紅爺已經用不到了,就托一些江湖上的熟面孔收購了一批消炎粉、急救包和西藥。剩下的錢數和具體開銷賬單都寫在本子上,每一筆後都有小鄭和我兩個人的簽字。”

“金條!張胖子居然自己掏金條補貼遊擊隊!”跟在後邊的幹部們聞聽此言,心中俱是一愣。張松齡的家境比較寬裕,這一點,大夥都是知道的。並且還有人因此而私下懷疑過張松齡對共產主義事業的忠誠。而現在,他們才意識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狹窄。一個對事業不夠忠誠的人,會為這個事業傾盡所有麽?要知道,這可是別人幾輩子都積攢不起來的財富,他卻悄無聲息地拿出來給遊擊隊買了能夠救命的藥品,連感謝都沒想到換回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