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你們把縣城光復了麽?”張約翰聽得意猶未盡,扯著自家爺爺的胳膊,低聲追問。

老實說,他在這一路上聽到的故事並不算非常精彩,卻遠比他以往看到和聽說的任何歷史資料都更生動,更貼近自我。特別是當他從自家祖父口中,聽到那句,“為了子孫後代永遠不受人欺淩。為了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個驕傲自由的國度”之時,心中竟然有一股熱流在湧。雖然這是他第一次來塞外,今後也不可能與此地產生更多的聯系。

“怎麽可能?真那麽容易的話,抗日戰爭也不用打了八年!”張松齡看了看不遠處黑色的城樓,笑著搖頭。“我們當時缺乏攻堅用的重武器,而整整一個聯隊的關東軍已經開到了半路上。”

城樓是九十年代中期在黑石寨北門的遺址上重新修復的,盡量保持了最初的原貌。但黑石寨,卻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黑石寨。城區的面積,已經是當年的五倍大小。一些原本連遠郊都算不上的地段,也隨著房地產熱的降臨,漸漸與城區聯系到了一起,漸漸化作了城市的一部分。

“那,那白音小王爺呢?!他,他能撐得下去麽?!按您的說法,他可不是個可以共同應對危機的人!”見慣了大城市風光的張約翰,對眼前的景色提不起任何興趣,繼續攙著自家爺爺胳膊,刨根究底。

“他……?”張松齡笑了笑,繼續搖頭。“他當然堅持下來了。說實話,我當時也沒想到他能堅持下來。但過後仔細一琢磨,我們當年其實都看低了他。白音這家夥,不但有野心,並且非常有韌勁兒,目光也是相當的長遠!”

“噢!”張約翰茫然地點頭,對自家祖父的說法不置可否。以當時日本的國家實力,在發起珍珠港偷襲那一瞬間,失敗就已經成了注定的結局!況且連續好幾年都沒將一支遊擊隊打垮,並且令後者越戰越強。換了誰與白音易地相處,恐怕也不會再把賭注壓在日本侵略者身上。

“他不光在這一件事上目光長遠!”張松齡猜到了自家孫兒的困惑,想了想,繼續補充。“抗日戰爭的後三年半,基本上他都是在跟我們,還有周黑子的獨立營一起並肩戰鬥。哪怕是在被小鬼子追得退進了大沙漠,他都沒有再接受日本人的招安。”

“這樣啊,那他還真不一般!”張約翰想了想,輕輕點頭。

“何止是不一般!”張松齡笑了笑,迅速拋出了第二個證據。“抗戰結束沒多久,他就毅然把隊伍拉到了共產黨這邊!”

“啊!”張約翰大吃一驚,不光是因為白音的遠見卓識,而且為這個故事的後續。“您,您和彭學文打起來了?周黑碳呢,他,他那時候可怎麽辦?”

“沒有!我倒真想早點兒跟他打起來,那樣,無論最後是死是活,他都能落個明白。說不定,現在還有人給他著書做傳!”張松齡長長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

“他,他怎麽了?誰殺了他?!”張約翰越聽越糊塗,瞪圓黑溜溜的眼睛刨根究底。按照自家祖父先前的說法,這位彭學文先生可算得上文武雙全,家中根基也十分雄厚。這樣的人,在抗日戰爭中還曾經立下過大功。誰能輕易動得了他?!

“他自殺了!據說是!”張松齡慢慢閉上了眼睛,聲音中帶著無法被時光磨去的憤怒,“抗戰結束那年,他的老師馬漢三調他回北平。結果還沒等出發,軍統那邊又派來了一波人,帶著毛人鳳的親筆命令把他抓了起來。說他當年在軍統察綏分站時,曾經暗中與日本人相互勾結。把他關在原來日本的軍營裏,日夜拷打。他受不了那個委屈,也不願意按照審訊他那些人的意思拖自己的老師下水,就趁被押出來放風的時候,一頭撞在了石頭上。當場就咽了氣。白音聽到這個消息後,就拉著周黑碳一道造了反。然後我們三家聯手去攻打縣城給彭學文報仇,而守城的一方,居然是蔣葫蘆!”

“呃!”張約翰一口氣沒喘勻勻,差點直接嗆昏過去。這到底是什麽一回事情啊?!曾經的抗日英雄被軍統自己給打成了漢奸,曾經的大漢奸卻搖身一變成了耿耿忠臣?!論荒唐,這人世間還有比這更離譜的事情麽?

“政治這東西,有時候比戰爭還殘酷!”張松齡的話從耳邊繼續傳來,聲聲令年輕的張約翰酸澀莫名。“打仗的時候,至少你知道子彈從哪邊來。搞政治的時候,卻誰也沒有把握!”

“你就拿你方爺爺來說吧!”被彭學文的遭遇觸動了心事,張松齡苦笑著感慨,“那麽教條的一個人,六十年代卻被生生劃成了右派。好不容易盼到平反了,沒等過上幾天舒坦日子,又稀裏糊塗成了極左份子!偏偏當年抓他右派的,和後來批判他極左的,居然是同一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