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沙盤

馮冉系好風紀扣,在衛生隊那面整容鏡前,把帽子扶正,臉上做出肅穆的表情,直到認為那表情已經足夠協調了,才離開鏡子,來到值班室門前。

他輕輕叩門,門內傳出一聲含意不明的“嗯!”馮冉聽出那聲音正是女真醫生的,便毫不猶豫地推開門。女真擡起頭,招呼他:“有事嗎?”

“我想辦出院手續。”

“你的刀口還沒長合,線都沒拆,按規定你該下月三號才可以出院呢!”女真的表情充滿驚異,也難怪,基層有的兵們泡醫院久了,你得攆他才肯離開,這個馮冉可倒好,傷沒好卻提出了出院,簡直……

“沒事,我盡量不做劇烈運動,刀口長合後,我會趕回來拆線。”馮冉冷靜地道。

“為什麽這麽急著出院,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馮冉警惕地:“我們連隊要去焉支山,我不想被剩下。”

“去挖那個古城殘跡?”

馮冉驚異:“你也知道!那個古城你見過的,別說挖了,光是站在那兒體驗一下,都是種享受。何況,這事還奇跡般地落在我們連。”

“可你並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

“我不在意,我只在乎我參與了這個過程,體驗了挖掘另外一部分士兵的行動,就已足夠!何況,這事可不是每一個士兵都能碰上的,失去這次機會不是太讓人後悔了嗎?”

女真含意不明地望定他:“你是已經決定了,才來告辭?”

“是。”

“那你為什麽還要來征求我的意見?”

“我不願意讓你為我受累!”

“謝謝,如果我不同意,你將如何?”

“我仍將偷偷離去,只是那樣走開,我會內疚的。”

女真微笑著站起來,把手伸過去。“小夥子,我被你說服了,你出了院,但病還在。十天後,請你回來拆線!”

馮冉興奮地把腳使勁一並,短暫的用力使肚腹輕微疼痛,他的笑容稍微凝固了一下,立即舒展開,給女真致禮:“謝謝,中尉。”

女真點點頭:“祝你順利,中士,可你怎麽去呢?”

馮冉靦腆地笑笑:“我早已打聽過了,他們8點30分準時出發,10分鐘後將途經衛生隊前的中心公路,我在那裏等他們。”

女真故做生氣地喊:“原來你早就設計好了逃跑方案。”

“惟一不同之處,是得到了你的批準。”馮冉擡腕看表:“還有5分鐘,我得走了。”說完,轉身離去。

午間的陽光在營區疏闊的樹影間流瀉,風幾乎消失了似的,到處是一種靜到極致的亮麗。馮冉穿過一條小路,拐上中心公路,遠遠就望見一溜大車滑過來。他有些莫名的緊張,跳到公路中間,攔住緩緩滑過來的卡車。擡眼望見連長單一海正端坐在駕駛室。車停下來,單一海搖下邊窗,皺著眉,征詢似地望他。

馮冉熱烈地喊著:“連長,我出院了,特來報到!”

“報到?”單一海冷冷地看他,“病好了?”

“好了。”他使勁一拍肚子,驟然的疼痛幾乎讓他驚叫起來,但他強忍住,努力讓自己沉靜下來。

“還好了呢,你下個月才該出院,你是不是又溜出來了?”單一海跳下車,“你小子肚裏想什麽,我還不清楚!這回要是再敢溜出來,我可饒不了你。”

馮冉委屈地揚揚手中的出院單。“瞧,這是衛生隊的證明,女真醫生簽的字。”

“女真?”單一海的臉色有些異樣,他下意識地望望衛生隊的方向,眼睛呆了似地不動了。

馮冉被連長瞬間的神情給弄懵了,他順著單一海的目光望過去,遠遠地看到女真站在衛生隊的樓前,癡癡地向這個方向望著。

馮冉內心一動。“不信你去問問女真醫生啊?”

單一海呆愣片刻,從馮冉的笑意中覺察到什麽,臉唰地閃過一片紅顏:“問個鬼呀!還不上車去,就坐在我左邊。”

馮冉興奮地喊:“好嘞,連長。”把背包轉身扔上車大廂內,然後爬上駕駛室。同時驚異連長怎麽突然間變了主意。

單一海臨上車時,又回頭看了一眼剛才女真在的地方。樓前已經空無一人,仿佛沒出現過一樣似的,他的內心不由一陣空曠,同時被某種情緒困擾,他沉默了。

司機發動汽車,東風141型開起來比北京吉普還要輕。不到10分鐘,汽車已經拋下營區,轉身拐上了公路。

馮冉靠坐在司機和連長的中間,這個地方視野開闊,兩邊的廣闊戈壁和群山飛速向後。他偷眼看看速度表,上面已達到80公裏,兩邊的枯山在他還未看清輪廓時,就已經閃到身後去了。他內心中的興奮無法壓抑,直到把眼睛看得疲倦起來。他知道是自己這些日子憋得太久了。一個闌尾害得他在那個充滿汗臭和病菌的屋裏關了15天。他側側身,試圖把身子放得更舒服些,卻觸到了身邊連長寬厚的沉默。光顧興奮了,竟幾乎忘了身邊還靠著個自己的連長,他偷眼看單一海,連長的雙眼正緊盯著車前,眼睛幾乎不眨,似乎全身都被凝到了一種意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