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溫柔的觸碰

軍區總醫院斜依在黃河邊兒上,黃河閃著金子般的波濤繞醫院而過。單一海大步走著,一邊感受著黃河,一邊奇怪,醫院竟然在河邊上修了條公路,但又架了個高高的鐵柵欄,使黃河只在鐵柱的縫間流淌。這簡直類似於對黃河的一種褻讀。他想,當年規劃這條大柵欄的家夥,肯定怕黃河,至少是恐懼黃河。依他,不建這個柵欄,而是植一大片花,把這河當成一道風景。讓病員與黃河赤裸相見,該是一種何等氣派。醫院這麽一來,把本來健康的一種風景,也搞得帶著某種病態了。

醫院真大!單一海喟嘆道。他頭一回來軍區總院,但憑直覺,他覺得女真肯定該在住院部。他尋找著那幢想象中的大樓,內心充滿深深的期待。離開那塊戈壁,昏迷的女真被直升機直接送入了這裏,而他則和馮冉被送進師醫院,等待救治。在師醫院他一躺便是十天。十天裏,他沒有得到任何關於女真的消息。等待女真的電話甚至關於女真的病況,成了他整日裏最難以釋懷的事。直到昨天,他終於無法讓自己靜靜地等待了,便堅持著出了院。一出院,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在沒回到連隊報到以前,先去看看女真。

住院區在一幢白色的大樓。單一海拐入三樓的通道,他剛剛經過一道門,一個只露出眼睛的軍醫冷冷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請把腳步放輕,這裏是醫院,不是操場!”

是操場怎麽了?單一海稍愣,不明白這女軍醫的冷漠從何而來,他強抑住內心的突兀,點點頭:“對不起,外二科在哪裏?”

那軍醫冷冷地注視了他足有三秒,把門敞開。“你好像不認識字,就在你眼前哪,我還是頭一回見你這樣的問路者!中尉。”

單一海擡眼掃去,那個女軍醫額頭上方的門楣上,正懸著塊牌子。他歉意地笑笑,為自己的唐突而不好意思,同時迅速把女真的病情和大致情況,結結巴巴說給她聽。

那女軍醫聽他說完,翻開一個病歷夾,半天,忽然停住,繼而,用眼罩住單一海,仿佛像被觸動似的,態度陡然間轉換了過來,問他:“你是她的……哦,我明白了,男朋友是吧?”

單一海臉瞬間變紅,但僅僅一刻,他就恢復了常態。女軍醫的態度至少證明了她就在這一層樓裏,他沉靜地點點頭,同時下意識地問她:“她沒事吧!”

女軍醫含意不明地看著他。“你居然不知道她的病情?這幾天,我正在奇怪,這個姑娘在我這兒躺了這麽久,竟然沒有一個年輕男人來看她,我還以為他們都被嚇跑了呢?唉,你倒是沒被嚇跑,但卻不知道她的病。不過,你不會在知道她的病後,一去不返了吧?”

“有人已經一去不返了嗎?醫生,請你告訴我她的真實病情。”

“腿部的傷口已被控制住,她的左臉部感染了。”她頓頓,似乎在注意單一海的表情似的。“我指的是她的臉,她的傷好後,左臉將可能面癱,同時將留下幾道疤狀的傷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回單一海沒等她說完就明白了:“我明白醫生,我是說,還有沒有辦法補救?”

“她是我的病人!她的植皮手術一個小時後將由我來做。我已經做此類手術30多例,最好的一例便是在臉部留下針尖狀的細線。可她的傷太特殊,我估計無能為力!”

“她知道自己會這樣嗎?”

“知道,只是不清楚術後的效果,不過她也是醫生,我預感到她可能比一般病人更清楚自己的病情!哎,我真沒見過有這麽姣好皮膚的姑娘。她的皮膚真好。也真漂亮。這正是我的擔憂之處,一個漂亮女人一下墜入醜女人的行列,她的心理上能不能承受,更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承受?”她銳利地瞥單一海一眼:“都會對她是一種新的考驗!”

單一海略覺愕然,這個問題太突兀了,自己居然沒想到女真要動手術,並且還可能留下疤痕:“醫生,我還顧不上考慮這麽多。我只想盡快見到她,能讓我看看她嗎?”

“再過半小時,就要對她施行麻醉,你該去看她一下,她的心情一直很不安定。她沒有多少朋友,一直處在孤獨中。我希望你能讓她愉快起來,至少在手術前。”她繼續擺弄病歷夾,仿佛無意地低語,“也許你是真實的。”

單一海愕然呆立片刻,轉身離開她。

女真的病房在走廊中部的一間特護室內,房門半掩著。單一海推門進去時,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房間裏眩目般地擠滿了可怕的淡白色。他吃驚地停住腳,墻上和房頂上,甚至連床也是白色。幾縷光從薄薄的玻璃中過濾掉,只剩下白色的灰燼般的殘光一片片掉落在地上。女真深埋在床上,手碗上紮著點滴。她的臉被紗布緊緊包纏起來,只有鼻子和眼睛露在額下。那雙眼睛此時緊閉著。這種表情單一海太熟悉了,她想什麽事或者被什麽事困擾之時,必定使用這種表情。他深深地凝視她,心中充滿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