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鹹味的幸福

單一海從車上跳下來,雙腳踩著厚雪,身子立即穩妥了。臉上溢出天真的神色。他四下環視,範村埋在清晨冷寂的雪中,街巷上清冷而又寂靜。極目處只有蒼茫的雪色。在雪中,幾乎所有的物與物之間,都被抹平了,顯出一樣的色澤。

單一海待自己欣賞夠了,才想起車上的人。女真靠在後座上,臉上顯出極深的疲憊。她太累了,單一海不由心生愛憐。從上周開始,他們已連續在車上搖了四天。枯寂的長途旅行幾乎搖得骨頭都不屬於自己了。昨天晚上,他們一下車,就遇到了這場暴雪,望著近在咫尺的故鄉,他強忍住內心的焦慮,等待雪停。直到天亮,他才匆匆打了個車,往回趕。因為不知道自己可倒乘車次的準確時間,單一海故意沒叫家裏人來接。但他知道,昨夜奶奶肯定一夜未眠,這場大雪落下的東西太多了,包括擔憂。

女真被他捅醒,她下意識地睜開眼,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太困了,一坐下我就可以睡著,怎麽,這就是你常給我吹噓的故鄉?”

單一海把她扶出車來,指指腳下:“不像嗎?故鄉似乎只可以在遙遠處審視,一到了他身邊,唉,那麽多可以回憶的東西,就都沒了,故鄉倒好像只屬於遊子式的人,而不屬於歸鄉者。瞧出來沒,這兒太冷清了,我以為自己常想的那些人和東西就在門外邊鬧哄哄地擠著呐!”

女真環視四周:“這兒其實與你給我吹噓的回憶中的故鄉,好像並不同嘛。不過,比你傳達給我的感覺好多了。”她轉身打量眼前的高大門樓。聲音忽然放低,滿腹不安地,“這就是家嗎?”

“嗯。我在這個院子裏待了15年,這幢樓比我們的年齡大多了,所以,有股老人的味道,我挺想它。”單一海把錢付給那個司機。車疾速遠去,只遺下他們站在空曠的門前。

女真忽然抓緊單一海的右臂,低語:“我……有些怕。”

“怕什麽呢?這兒以後……就是你的家了。”

“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心裏挺緊張……”

“哦。”單一海輕輕拍打一下她,故意壞笑道,“我明白了,你不怕我,倒怕我的家裏人了。放心,他們吃不了你,醜媳婦早晚要見公婆嘛!”單一海話一出口,立即有些後悔了。自從與女真在一起,醜字幾乎成了他們之間的忌諱。他竭力不去涉及這個話題。因為女真太敏感了,受過傷的女人簡直都長滿了靈敏的觸角,每一句話都得防備讓她們受傷哪。他移眼輕瞟女真。女真的臉色果然暗了下來。

單一海輕嘆一口氣,不再言語,拎起包,招呼女真隨他回家。老屋裏的人似乎都浸在睡夢中,院裏空無一人,只有門前立著個雪像。那個雪像背影似乎很憂郁,又很熟悉。孤獨地站在院子中間,仿佛某種情緒一樣,戳著他們的眼睛。女真忽然住腳,望定那個雪像:“一海,你看這個雪像,堆得多麽像你。尤其是遠看,簡直就是你嘛!”

單一海也發現了那個雪像,他早就覺出了怪異。只是沒把這個發現說出來而已。他遠遠地凝視它。那雪像堆得似乎挺隨意,但卻處處透著對他細膩的熟悉。他目測雪像的身高,居然與自己驚人的一致。哦,只有臉上似乎呈現著某種不同。也許那人在塑到這兒時情緒發生變異,所以臉上的眼與鼻奇怪地分離開很遠。單一海被那雪像深深吸引,同時在心中懷疑,誰會塑這樣的像呐!是奶奶,決不可能。家中的人似乎沒有誰會有這樣的心情,何況那種細膩的感覺並不是誰都可以傳達出來的。那麽,會是誰呢?驀地,他的腦際閃過一個人影,又被他否定了。但不是她又會是誰?他的內心罩上某種異樣神情。他下意識地預感到有人來了,但這人會是誰呢?

“此人對你很熟悉嘛!手法如此細膩,像是個女孩子給塑的。”女真似乎看出某種端倪,“會是奶奶嗎?”

單一海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知道了我真該獎勵他一下才對呀。”

“你猜對了。那個雪像就是一個女孩子塑的。”單一海被身後傳來的聲音撞了一下。他唰地回頭。看到奶奶正從廊階上走過來,臉上蘊著淺淺的笑意。

單一海驚喜地奔過去,扶住奶奶:“奶奶!”他親熱地喊了一聲,之後,便再無話,臉上顯出孩子般的傻笑。在奶奶面前,單一海總覺得自己還沒有長大,永遠都像個孩子似的。

奶奶似也被這驟然的會面沖撞得興奮起來。她疼愛地端詳單一海片刻,但僅僅是片刻,她的目光便從單一海身上挪開,移向了他身後。

單一海把自己使勁往奶奶身上靠靠。奶奶身上蘊散著一種甜漿樣的熟悉氣味。她比自己的個子矮了整整三十公分。他有些傷感的發現,似乎從小是往高的長,而到了老年,呵,又開始了往回縮,似乎要拼命回去似的。他從奶奶身上看出了某種可怕的生長奧秘,她比自己又矮了幾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