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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我第一次見到二爺梁草。那天我和梁玉的爸爸也就是我未來的老丈人梁廷俊一起到成都接他。在機場出口,一個老人四處東張西望,他的頭發幾乎掉光了,露出了油光發亮的頭皮;他的長相也有點異類,腦袋小身子大,臉上顯出少有的精明,甚至有一絲狡黠留在眉宇間。眼下正是夏天,他穿著一件質地很好的白襯衣,外面還套著一件挺括的西服,看上去很洋氣,老人沒系領帶,卻緊緊地扣著襯衣領口,袖口上也扣得嚴嚴實實,仿佛身上包裹著許多秘密。

他拿出隨身攜帶的照片來比對,還是沒認出我們。倒是發現了一塊寫著“梁草”名字的小紙牌,我舉著小牌也在焦急地東張西望。廷俊,梁廷俊!他喊道。梁廷俊也喊:二爹,梁草二爹,我們在這呢!他推著行李車走過來,指著梁廷俊說:你就是廷俊吧?你笑起來的樣子跟你爹一模一樣!他反問,那你又怎麽知道我是你二爹呢?梁廷俊說:旱煙袋呀,你的行李包外掛著一個旱煙袋。我爹對我們說過,這是爺爺留給你的東西呢!

走出機場,春天懶洋洋的陽光落到臉上的那一刻,他知道,終於回到家了!

他望了一眼灰蒙蒙的雲層,仿佛對雲層之下的故鄉山巒呐喊:我終於回來了!

太陽還是熟悉的那個太陽,經過雲團的層層過濾,陽光失去了威力,顯得懶懶散散的。混合著微風的柔軟氣息,也是他熟悉的故鄉的氣味啊!

廷俊把他領上車,給老人介紹我說:這是梁玉的那個……朋友小汪。我遞上一杯茶,對他說,這是家鄉的綠茶,家鄉的水,二爺你嘗嘗。他扭開杯蓋,喝了一大口,噙在嘴裏。好多年沒喝到這樣的茶水了,真甜,真香啊!他感嘆。然後大口大口地喝起來,把一杯茶水喝得幹幹凈凈。小夥子,你想得真周到,連家鄉的茶水都為我準備了!廷俊笑了,二爹想吃什麽?回鍋肉,臊子面,鍋巴涼粉?他說,大侄子,快別逗我了,想家的人嘴饞,都想吃!廷俊對司機說,好哩,小王,到機場賓館餐廳吃飯!

那一頓飯,我一直認真地看著他吃得有滋有味。回鍋肉又糯又香,臊子面又麻又辣。他一個人吃了兩碗臊子面,一盤回鍋肉。他夾起一大塊肉說,五十多年了,整整五十多年沒吃上地地道道的回鍋肉!廷俊說,二爹,現在回來了,每天都能吃上回鍋肉了,我媽最拿手的菜呀,就是回鍋肉!他說,好哦,回來享福啰!

一路上他貪婪地看著窗外,恨不得把故鄉的一切都收入眼中。記憶中低矮的瓦房很難看到了,到處修起了水泥房,有的地方還在修建中,砌磚的工人揮舞著磚刀正在忙碌。這條抗戰時期修築的公路也拓寬了,另一邊正在修建高速公路。廷俊興奮地介紹,這條高速公路竣工後,從桑州到成都就一個小時,走出四川進入陜西,也就七八個小時,快得很哩!穿著草鞋,身背老套筒槍的隊伍在山道中艱難行進。記憶和現實反復疊現。嗚嗚!火車汽笛聲傳來,長長的車廂蛇行而過。

都通火車了?他問。廷俊笑了,五十年代就修通了寶成鐵路,在崇山峻嶺中間開鑿隧道,還死了不少人呢!

哦,共產黨還真是幹大事的!

廷俊說,二爹一看就準,社會主義呀,真能集中力量辦大事!廷俊的口氣中流露出自豪。

經國先生在台灣,也組織人修公路修鐵路,不瞞你說,我就是修過公路的。他說,又問:廷俊是共產黨……黨員?我接過話頭說,我們梁縣長呀,是年輕的老黨員!

廷俊問,二爹是刮(國)民黨……黨員?

他搖頭,什麽黨都不是,白瓦片一個!

公路上塞滿了車輛,汽車走走停停。我第二次出川時,一天看不到幾輛汽車,想不到現在這條路上這麽多車子!他說。廷俊說,是啊,這十年大陸發展很快呀,連我這樣的人也坐上轎車了。這些年,不搞大的政治運動了,一門心思搞經濟,大家都在掙錢致富呢!

他說,這樣好呀!以前聽說大陸人過得苦,餓死很多人呢!廷俊說:爺爺就是三年困難時期餓死的。我們村離公社遠,後來,上面發救濟糧下來,通知大家到人民公社去領糧食,居然沒人去,你猜是什麽原因?沒餓死的人也餓得沒力氣了,沒法去領糧食呀!後來還是公社派幹部送下來的,那批糧食救了好多人的命呢!

這五六十年,要活下來真不容易哦!人一落地呀,就像掉入河水中的木頭,被浪頭打得忽東忽西。唉,人到世間是來受苦的。他的話像在自言自語。

二爹最有資格說這種話,你老人家命大福大呀!

是命哦,是人就得認命,沒辦法。他說。

到桑州時,已是黃昏。夕陽下,遠遠就看見高高低低的樓房。他說:桑州也變了哦,以前就幾條街道,都是青瓦房。廷俊說,現在有三四十萬人口呢,還有幾個大工廠,都是國營大企業,生產的電視機全國有名呢!二爹,今晚就住桑州,陪你老人家到處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