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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說:幾天前就在準備呢,雞和鴨都是自家養的,臘肉也是去年腌的,還沒吃完呢!在外面,怕是難得吃上臘肉哦!

一盤又白又紅的臘肉端上桌,屋裏充滿濃濃的臘肉香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小時候一聞到臘肉的香味,就知道年三十到了。在除夕這天海吃一頓,一天都在打油飽嗝兒!大年初一是要吃蒸肉的,意思是這一年日子蒸蒸日上。媽總是提前打招呼,悄悄吃,別說“鹹”或“淡”哦!

一家人又跟著笑,豬豬笑得最響。他夾了一塊粉蒸肉遞給豬豬放在飯裏,乖孫子,快吃,悄悄吃!

解放說:幹爹喝點酒,是綿竹大曲,前幾天才從止戈鋪買回來的。

廷俊說:茅台、五糧液不容易買到,要糖酒公司的領導批條子,綿竹大曲就是我們這一帶最好的酒!

他說:就喝綿竹大曲。我在台灣的戰友,可喜歡這酒了。廷俊給我買兩瓶,我要捎回台灣!

幹爹還要走?好不容易回來,就不回台灣了!

他望著廷俊,說,落葉歸根啊,我也想回來定居,可眼下的政策,允許麽?你消息靈通,給二爹打聽打聽。

廷俊說:好哩,回城我就打電話問問桑州市台辦。

那夜他喝得大醉。雖然身體很困,可腦子特別興奮,沒完沒了地胡言亂語,這可累壞了春花。盡管正田、解放一個勁催她休息,可她一直守在他的床邊。天色微明時,我起床小解,看見春花坐在椅子上打盹。我這才叫來解放,把她扶上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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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山裏。那個叫安家山的山是龍門山和秦嶺接壤的地方。我們的老屋在半山腰,正三間,兩邊掛偏廈,青瓦白墻,典型的川西北民居。三間正屋,一間是堂屋,堂屋兩邊住人,偏廈是豬圈和廚房。房前有核桃樹、桃樹和橘樹;房後是茂密的竹林。我爹用石頭和泥土堆砌了院墻,墻的左邊栽著薔薇,右邊栽著金銀花。每年春天,桃花開過,桃子剛結出指頭大的果實時,紅白相間的薔薇開滿了墻頭,蜜蜂在花間飛來飛去。

我媽說,我出生的時候,薔薇開得正艷,我便愛上了薔薇花。我是一個粗人,但這並不妨礙我喜歡薔薇。我曾經對我媽說過,假如我死了,就把我家的薔薇挖一枝種到我的墳頭,在陰間也能聞到家的氣息,就像小時候我睡在大床上,懶洋洋地聞著薔薇的氣息。後來我九死一生,唯一的期盼就是回到那個薔薇盛開的地方。世界之於我,只有半山腰裏的這間小屋是屬於我的土地。

薔薇花期不長,往往在一夜春雨後,花瓣落滿雜草瘋長的小徑,我赤腳在上面踩來踩去,腳丫子染得就像兩朵移動的紅花。我弟梁根拍著稚嫩的手,呵呵笑著,結結巴巴地說,發,發。我笑得東倒西歪,教他說,花,花。

薔薇落盡不久,金銀花又開了。金銀花雖然沒有薔薇艷麗,卻比薔薇香多了。那時節,我們一家喜歡把桌子擺在院壩裏吃飯,單是聞香已夠我們陶醉了。我媽把金銀花摘下來曬幹,夏天頭疼腦熱時就給我們熬湯喝。我爹有時候會奢侈地泡上一杯茶,在土黃的茶碗裏放上幾朵細碎的金銀花。他總是一邊抽旱煙一邊咳嗽,讓人感覺他的喉嚨裏有細細的煙絲在燃燒。抽完煙後就用金銀花水潤嗓子,這時我爹的神情顯出少見的悠閑,仿佛高臥山裏的神仙。

安家山屬於秦嶺山脈,自古很少與外界交通。我問我爹,安家山那邊是什麽呀?我爹說,山後面是平壩,平壩後面還是山唄!我對這樣的回答很不滿意,總想探個究竟。

我暗暗把我媽做的煎餅省下來,有了幾張餅之後,我終於開始我的計劃。有一天我帶上煎餅,同我弟弟梁根爬上了安家山頂。我們站在山上像兩棵幼小的樹。我們的前面果然是山。我覺得,那些山像一條又一條青皮巨蟒,扭動粗大的腰身撲向天邊。風是這些巨蟒的氣息,我聞到了它們嘴裏青澀的氣味。山那面是什麽呀?梁根問我。還是山唄!我學著我爹的口氣。梁根似乎不滿意我的回答,他噘著嘴,一直看著很遠的天邊。我像大人似的吹著口哨,梁根也想學我,但他吹了兩下,總是發不出聲來。他急得臉上通紅,便張嘴大叫,山谷裏傳來一陣陣回音,梁根興奮得拍掌大笑,嘴裏叫個不停,仿佛在跟那些山玩著遊戲。我是梁根。回音低微:我是梁根。這讓梁根很反感,似乎有人在冒充他。我說,傻瓜,這叫回聲。梁根瞪著眼不做聲。沒聲了吧?梁根一直緊閉著嘴,不敢再說話。

那時太陽正在沉落。梁根說,太陽快回家了。我說,傻瓜,太陽在天上。梁根說,你看啦,太陽掉到山下了,它在山裏歇著呢!我說,有那麽大的山嗎?梁根說,天邊啦,天邊的山有多大呀!梁根很幼稚,我跟他講不清楚。太陽滾落時,無邊的靜包圍了我們。躁動之後的大安詳。殘雲給山峰抹上一層金邊。新媳婦的紅唇。山慢慢變成紫黛,再轉向蒼青。垂死人的臉。眨眼間,太陽也成了虛幻。太陽會死嗎?梁根說。不知道。太陽的樣子像死了一樣,梁根又說。我真的不知道,我煩躁地對他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