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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根氣鼓鼓的樣子,我要告你,在我爹面前告你,你偷過他的煙袋。我一臉滿不在乎。你個小屁孩兒,連這點事都不懂,男人都抽煙,你看我爹!

我心裏有點怕他告我,便走過去抱著他的肩說,太陽不會死的,死了天上就沒有太陽了。只有我們會死的,死了就沒有我們了。梁根說,死了就進墳裏變成鬼了。我說,是的,變鬼了。梁根說,我怕,哥,我怕。梁根一怕起來就變得安靜了。我說,別怕,有我在這兒呢!梁根說,爹在這兒就好了,爹可以打鬼!我說,別自己嚇自己,哪有什麽鬼呀!

往山下望去,我家的房子就像大山深處的一個蜂窩,山下的梁家村就像稀稀落落的蜂巢。我拉著梁根往回走,在瘋長的茅草間,尋找下山的路。梁根一不小心滑進草叢,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把茅草,才沒有掉下懸崖。我拉著梁根在草叢裏一截一截往下滑。山路曲曲彎彎,縱橫交錯,很快我們迷路了。我說,別著急啊,我能聞到我家的花香。他說,你那狗鼻子有那麽靈嗎?我真的嗅見了潮氣中的那股香味,我說,往右走再對直下山準能到家。梁根便放開嗓門喊:媽,媽!山野除了雨聲便是風聲,我也著急起來。梁根說,哥,你怕鬼嗎?我說,哪來什麽鬼呀!梁根轉身摸摸我的胸膛,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厲害。梁根說,哥,你害怕了?我一拍胸膛,誰說我害怕了?

那一夜,我們在山裏走啊走啊,總是走不到盡頭。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家,心裏那個慌啊,就像風雨中的孤魂野鬼。梁根說,哥,以後我們再也不離開家了。我說,爹媽可能在找我們啦。我拉著他躲進一個崖縫裏,這是一個僅可安身的狹窄地方。梁根的手肘劃破了一條口子,我替他拭去血跡。夜裏山下有幾盞孤燈。梁根望著燈哇哇大哭,他說,哥,我們的家在哪裏,咋回去呀?我心裏也著急,但我是哥呀,我要沉住氣。梁根便一個勁地哭,一邊哭一邊埋怨我,都是你的鬼主意,害得我無法回家。我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他穿上,然後抱著他。梁根哭累了,趴在我的懷裏睡了。我不敢哭,怕吵醒梁根,只有悄悄流淚。我們在那個巖縫裏度過了一夜。

半夜,起霧了。霧在我們腳下蒸騰,很快便嚴嚴實實地蓋住周圍的一切。濃霧飄過的地方,下起了細細密密的小雨。我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雞啼喚醒了我。天空現出一絲白光,雨已經停了。我聽見我媽尖厲的喊聲在風中幽幽地傳來:狗——娃——子,牛——娃——子!我推醒梁根,樹林和茅草遮住了我們的視線,我和梁根便齊喊:媽媽!

梁根又掉淚,梁根說爹要打我們。我說,就是被爹打死,也比死在外面好。我們瘋跑起來。轉過一個山梁,我一眼便看見霧中影影綽綽的兩個火把,這次我聽見我爹在喊:狗——娃——子,牛——娃——子,你們在哪裏啊?我用足了力氣,跟梁根一起喊:爹,爹!

我爹準是聽見了我們的喊聲:因為他使勁揮舞著火把。我們再次飛跑起來,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當我抓住我爹的手,梁根撲向我媽懷裏的那一刻,我的眼淚終於止不住了,梁根早已哭成淚人兒。我爹我媽一個背一個把我們背回家,我們兄弟倆已經像兩個泥人了,衣褲被掛得有一塊沒一搭的,我的上半身滿是荊棘掛出的傷痕。我們兄弟倆倒在床上便發起了高燒,第二天黃昏我聽見我媽在喊魂: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請去的狗娃子呢,該回家來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請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來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請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來啰!

我媽把我抱在胸前,對著西天的一抹殘陽,一遍又一遍地喊著我的小名。她的聲音顫顫悠悠的,那神態莊嚴肅穆虔誠至極。我永遠無法忘記我媽的喊魂聲音,那聲音似乎像穿越陰曹地府的一根遊絲,把我從閻王身邊拉回來。後來,很多次在戰場上負傷昏倒時,都會有這個聲音在我耳邊出現,每一次都是靠著這聲音的牽引,重新回到人間。

我媽喊了一陣之後,對著木訥的大兒子梁勤問:回來沒有?回來沒有?我的大哥梁勤站在床邊露出光溜溜的青皮腦袋,答道:回來啰,回來啰!梁勤的神態看上去呆頭呆腦的。但對於母親喊魂的方法,他仍然是配合得很好的。我媽喊完之後,我便睜開眼睛,輕快地叫了一聲,媽,我餓了。她又驚又喜,撲在地上,對著西天就磕了三個響頭。我看見一滴淚水掉在泥地上,她抹去淚水時弄花了眼眶,拉著我的手說,你終於醒了!餓了,媽給你煮飯吃。

我喝完我媽熬的一碗稀粥後便有了力氣,才想起梁根。梁勤說,三弟沒事,只是傷口有點化膿,爹背牛娃子下山敷草藥去了。我終於長舒一口氣。梁勤說,二弟呀,你知道你們那天碰見什麽了?我說,沒碰到什麽呀!梁勤說,是不是走了一夜早晨才發現一直沒走出原地?我說,對呀!梁勤說,是不是雞叫才把你們喚醒的?我說,你怎麽知道?梁勤說,我爹說你們遇見道路鬼了!我的背上突然感到一陣發麻,頭發也豎直起來。我問,啥叫道路鬼?梁勤說,有時他露出黑森森的背影,有時他並不顯形,但他會一直迷糊你,讓你像行走的僵屍一樣,在那些迷宮似的歧路上東奔西走,永遠也無法回家,直到走得精疲力竭。它們最怕雞叫,聽說雞一叫,它們就嚇跑了。迷路的人才能醒來,嚇得出一身冷汗,有的會嚇個半死。爹說,走夜路的人最怕撞上道路鬼,撞上了幾乎讓人九死一生。我張大嘴巴,倒吸了一口涼氣。梁勤說,爹說你命硬,不會死的,鬼都不要你!我說,你怎麽總是鬼呀鬼的!梁勤說,爹找梁瞎子給我們算過命,梁瞎子說我們兄弟三人中你的命最硬。我說:他一個瞎子,懂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