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7(第6/6頁)

發章端了鹽煎肉上桌,李嫂說,你們慢慢吃啊,我再炒兩個小菜來。發章對牛牛說,牛牛,去,到廚房燒火!牛牛很不情願地離開飯桌,山東人說,泰山跟牛牛一起去。泰山便拉牛牛走了。

發章往廚房望了一眼,從褲包裏摸出一封信,又往信封裏塞了兩千美元,遞給我小聲說,快裝好,別讓嫂子看見,她會傷心的。二弟,照信封上的地址,送到我的老家去。還有,告訴我前妻,找個老頭子安度晚年吧,我沒法陪她,對不起他們娘兒倆!發章的聲音有些顫抖,忙端起酒杯,說:二弟,一路平安!山東人也端起酒杯,二哥,一路平安!

第二天一早,我便起身,發章、李嫂、牛牛、山東人和泰山都來送行,知道消息的榮民也來相送。大家既為我高興,又有些依依不舍。

突然要離開這裏,我才一下子意識到這裏就是自己的家啊!住了十多年,一切都是那麽熟悉。現在,突然要丟下,腦子似乎陷入輕飄飄的失重狀態,茫然不知所措。我鎖上門,在院子裏轉來轉去,看看樹,又看看地裏的莊稼,像在同老朋友告別。發章催我,你還在磨蹭個啥?我說,大哥,我們一輩子跑了那麽多地方,待得最久的還是這裏,這一塊院子才是我的院子,這一小片天才是我的天啊!我幹嗎要回去?老家都很陌生了,這一回去,倒像是去新地方,心裏沒底啊!

發章說,你看你,像個女人婆婆媽媽的。想家想了幾十年,終於要走了,突然又戀上這裏,不想走了。你這人真是老還小,變得像個孩子了!

發章的話像一根柔軟的細絲,把堵塞在心中的塊壘捅了一個窟窿,感情的潮水一發不可收拾。我放下行李,索性坐在門檻上,點燃一袋旱煙,望著面前的青山。那一抹稀疏的綠意融入青黛的天際,顯得悠遠而遼闊。我曾多少次眺望這山和天交接的地方,想念更遠的故鄉啊!我曾多少次坐在這裏,在歇工的薄暮時分,看著雞歸圈裏,鄉鄰回來互相招呼,素珍和盛勇從這裏進出,珍珍是那麽可憐巴巴地偎在我的腳旁。這不是家嗎,又分明有家的感覺。這是家嗎,又似乎不是永久的安居之地。家在哪裏,家應該在哪裏?我一時無法回答自己。

山東人和泰山背著我的行李往前走,不時轉過臉來催我,鄰居們都看著我竊竊地笑,說,梁草又發神經了!發章耐著性子等我把煙抽完,敲落煙鍋裏的煙灰,拉我往外走,說,一個破家有啥舍不得的,我和牛牛會幫你照顧得巴巴適適的,保證不讓你丟失一塊瓦片一根稻草!快去快回,啊?

我向大家抱拳作別,躬身一路小跑,不敢回頭再看一眼,直到翻上山梁,追上山東人和泰山那一刻,我們三人一齊回過頭來望著山下。模糊的人影依然停留在院壩裏,我向他們揮手,眼淚便順著眼角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