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8

發章的家離成都不遠,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我們找上門去。

郊區比山區發展快,到處是水泥樓房。發章的兒子叫李成明。李成明是個雞鴨販子,到山區收購雞鴨販運到成都,這些年賺了不少錢,不但修了小洋房,還買了一部皮卡車跑生意。見到李成明時他正在院壩裏擦洗車子,車廂裏滿是雞屎和雞毛,一股臭氣撲鼻而來。帶路的鄰居是一個趿著灰色塑料拖鞋的小夥子,語氣中毫不掩飾對李家的羨慕。聽說他的老漢在台灣當了大官,有錢得很,用的是美金呢!李成明又是萬元戶,肥上加膘哦!小夥子老遠就扯開嗓門殷勤地喊:李大伯,你家來貴客了!

隨著小夥子的喊聲,幾個鄰居也湊過來看熱鬧。李成明忙著給大家散煙,又向屋裏喊道:惠芬,搬凳子出來,來客了!

梁草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他,說,這是發章的信。又問,嫂子在麽?

成明拍了兩下身上的雞毛,往屋裏喊:媽,來客了!

惠芬搬出兩把竹椅,又端來兩杯茶水。

一個雙手拄著拐杖的老婦人出現在門口,黑色外衣敞開著,露出裏面鮮紅的襯衣,襯衣似乎裹在身上,顯得緊巴巴的,從款式上看,仿佛是年輕人淘汰下來的;老婦人的頭發全白了,眼眶下掛著兩個又紅又亮的眼袋,奇大的眼袋倒把眼睛顯得又細又小。婦人的右腿只剩一條褲腿,在拐杖周圍空蕩蕩地飄著,走路時全靠腋下的兩根拐杖。

廷俊忙去攙扶,說:大媽,您慢點,小心摔著!

老婦人說:習慣了,不會摔倒的。便在一張藤椅上坐下來,把兩個拐杖熟練地收起來,放在手邊。

梁草走到她旁邊說,我是發章的朋友,從台灣回來,你是桂瓊嫂子吧?

婦人點點頭,慢條斯理地開口說話,她的門牙掉了,說話顯得不關風,便用一只手捂著嘴巴。

那個死鬼,沒回來,幾十年沒音訊。你都曉得回來,他為啥不回來?

梁草說:他也想回來看看。他把一個裝著錢的牛皮紙信封遞到她手裏,她捏了捏信封,把上衣口袋翻出來,把信封塞進口袋,又才開口說:拿錢有啥用?沒有他的錢,我們母子也活過來了。現在家裏有點錢了,肚子也吃飽了,年紀一大把了,身體也殘了,成天守在家,錢用不出去的,我要這些錢幹什麽?桂瓊的話音裏充滿怨恨。

發章他……覺得虧欠你們母子倆,也只有用這種方式表達歉意了!

那個死鬼,不回來,讓狐狸精給纏住了?

媽……成明想擋她。

是不是?婦人把拐杖在地上敲了兩下,逼視著梁草,他看著她盛怒的眼神和沉重的眼袋,便低下頭,不敢看她。

發章說,叫您找一個人安度晚年。梁草囁嚅著,最後鼓起勇氣把話說出來。

死鬼說的啥話?找?找誰?你看我這個樣子,還找得到人嗎?婦人突然抽泣起來。

等了這麽多年,就等到這句話!婦人覺得委屈,哭得更厲害了。

媽……成明的語氣顯得有些不耐煩,您一輩子都在抱怨老漢……年輕時有人勸你結婚,你要死等……這把年紀了,還說這些幹啥?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吧!

桂瓊分辯說:過日子?這些年,我過的是啥日子?!

成明說,現在有吃的有住的了,比前些年好多了,你還想啥?

桂瓊盯著兒子,想說,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惠芬用圍裙拍著身上的灰塵說:成明,飯菜做好了,請客人吃飯吧!

成明招呼我們吃飯,我去扶桂瓊,桂瓊用衣袖拭去淚水,說:你們上大桌吧,我只能在小桌上吃飯。

桂瓊望著旁邊的一個空茶幾說,惠芬要把飯菜端來的。

果然,惠芬端了一碗米飯,又在桌上夾了一些菜放在米飯上,端來放到茶幾上。

成明說:自從前年出了車禍碾斷了腿,媽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

廷俊說:老人孤獨,你要理解她。

成明說:大哥,我們不比你們有單位的人,一分一厘都得自己掙。我在外跑生意,惠芬要給老三、老四帶兒子,兩對小夫妻都在成都打工,孫娃子丟給惠芬,一個五歲,一個才兩歲,還有媽要人照顧,一時沒有賣脫的雞鴨也要喂養,惠芬的擔子也不輕。

廷俊便沒了言語。

成明端著酒敬了他說,大伯,這杯酒敬我爹,請您老人家代喝吧!

多喝了幾杯酒,成明的臉紅到耳根,這時也來了情緒,就向我們訴苦:我從小就沒見過爹,寡母孤兒,在隊裏受盡欺侮。媽年輕時活得烈,看到有人欺負我,就要跟人家拼命,吵嘴打架的事也沒少幹過,靠這個才拼著活下來。我是獨苗,結婚後媽要我多帶幾個娃娃,農村的人欺軟怕惡,大家族兄弟多就不受欺負。老天有眼,我生了三男一女。但農村結婚,要給兒子修房子,不然,娶不上媳婦。我便搞些小生意,從山區買來,賣進成都,那些年叫投機倒把,這幾年叫勤勞致富。富倒談不上,就是修了兩個兒子的房子,還有一個兒子跟我擠在一起,還得再累些年,給他娶個老婆,才能完成父母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