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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周末,廷俊又來了。這次,是接他進城,同梁根一家團聚。

梁根的頭發全白了,腿腳也不靈便,離不開拐杖。梁根媳婦楊鳳瓊倒還利索,操持家務忙個不停。廷俊的媳婦在銀行上班,脖子上掛著又粗又大的黃金鏈子。廷俊的女兒梁玉一有空便纏著梁草二爺講自己的事,每講一段,她便拿出一本書,有時是教科書,有時是從圖書館借來的相關書籍,關於那一段歷史的零碎記載,便是她念給我聽的。

梁根皈依了佛門,取名識幻居士,每天下午戴著老花眼鏡念經。梁根說,念的是《地藏菩薩本願經》,是為二哥念誦的,祈求地藏王菩薩保佑二哥離苦得樂,早生凈土。鳳瓊插話說,他覺得二哥在外打仗,是為梁家三兄弟,愧對二哥呀!梁根說:念念經,也是一種補償吧。

有一天閑聊時,梁根說:二哥,你在台灣孤零零一人,我們不放心呀,不如把台灣的房子賣了,回家鄉安度晚年,跟我們一起住吧!梁根指了指一間空房子說。

我這次回來,下定決心了,一定要回來。我回台灣去,把一些事情辦好,就回到家鄉定居,再也不走了!他如釋重負地說。

他惦記著盛勇和發章委托的事,趁廷俊周末有空,便央求我們一起去完成老友的囑托。

費盡周折,終於打聽到盛勇的一個兄弟楊盛勛。楊家兄妹七人,為了謀得一口飯吃,便四處流浪,星散各地,只有最小的兒子盛勛一直陪伴著母親留在老家。村裏人一直以為盛勇是在朝鮮戰場上犧牲的,楊家享受了光榮烈屬的政治待遇,盛勛還當了十多年的生產隊長。盛勇的母親是在八十歲那年離世的,死於心肌梗死。

梁草說:盛勛的模樣跟盛勇太像了,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他在見到盛勛的時候,呆看了半晌。要不是滿頭白發,真以為盛勇還活著。他又說。

盛勛喜歡把藍色的中山服披在身上,雙手叉在腰間頂起衣服,這使他的氣派顯得不同凡響。他在山區的小村落披著衣服走動時,上工的,喂牛的,背柴的人都閃在路邊謙恭地同他打招呼,這使他看上去像這個村落的首領。楊家終於活出了人樣,這是盛勇沒有看見的。假如他回到老家,看到弟弟在生產隊吆五喝六的樣子,心裏的那些積怨會不會有所消減,並最終放棄自己瘋狂的討問行動呢?後來我反復這樣想。

我們和盛勛在屋裏密談。盛勛怎麽也不相信他帶回的消息,他霍地站起來,把披著的衣服熟練地往後一扔,衣服像一件丟棄的道具一樣降落在凳子上。他揮著手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哥是在朝鮮戰場光榮犧牲的,怎麽會是俘虜,又怎麽會幹出搶銀行這樣傷天害理的壞事呢?

他說:這一切都不是盛勇的錯,他是一個好人,是我的好兄弟!

盛勛說,好人還能搶銀行?在我們這裏,也是現行反革命分子,也是要掉腦袋的!

盛勛說這話時,警惕地往門外看了又看,同時關上了房門。

老哥,這些話你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講。既然你跟我哥是結拜兄弟,小弟我就求你了。你不要跟村裏人說什麽,有人問起我會說你是我媽娘家的遠房親戚,來串串門的。哥已經死了,就當他永遠死了。死在朝鮮是光榮,死在台灣就不清白。我寧願他死在朝鮮!至於搶銀行這樣的壞事,傳出去很丟臉。他不在這裏活人,我在這裏活了一輩子,我的四個子女和孫子們還要在這裏活下去。

盛勛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氣鼓鼓地坐著發愣。隔了一會兒,他的情緒似乎有所緩和,又問:我哥他葬在哪裏?

葬在我們住處的後山上。

老了都要歸山的。葬在這裏是山,那裏也是山嘛,都一樣,哪裏的黃土不埋人。對吧,老哥?

理是這個理,但盛勇想埋在母親的墳邊。梁草說著,從包裏摸出一個紅布包裹,遞給盛勛。

這是什麽?

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一縷頭發擺在面前,盛勛停住了。

盛勇對我說過,毛發受之於父母,他想用這縷頭發陪伴母親呢!

盛勛捧起紅布包,他的手在顫抖,他打開門,往外看看,見四處無人,才小心翼翼地捧著包裹,說:老哥,跟我來。

盛勛把紅布包放在堂屋裏的條案上,條案上方照例是天地君親師的神位。盛勛點燃了香蠟,跪在一個紅蒲團上磕頭,說:哥,你流浪了一輩子,你的魂就回來吧,回到老家來,明天我就把你安葬在母親身邊!

我們也在紅布團上磕頭,梁草說:盛勇兄弟,我代你向楊家祖宗和父母親大人磕頭謝罪了。我帶你回家,你的魂兒回鄉來安息吧!

磕完頭,盛勛用一把鐵鎖鎖住堂屋,才招呼老伴端上打幺台的荷包蛋。廷俊吃過後,一個人到村裏閑逛去了。盛勛看了一會兒墻上的掛歷說,你們今天不宜上墳,明天可以。你們要在這住兩晚,明天我們上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