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真理與信仰

在微雨後的黃昏,端納漫步在南昌街頭。行營重地,隨處都是軍警,安全可保無虞。

他沒有明確的目標,只是信步而行,他被回憶的纖絲細縷所纏繞,盡管他受著蔣氏夫婦的信賴和優待,盡管他性格散淡而不計名利,但他並不總是愉快的,他時常處在一種迷茫空虛和孤獨中。他早已厭倦了國民黨內的爾虞我詐和勾心鬥角,一種僑居他鄉寄人籬下之感,越來越沉重地擠壓著他的心。

此時,有教堂悅耳的鐘聲傳來,鐘聲徐緩悠揚、莊嚴而又親切,他不由得循聲走去,進入一個僻靜的小巷。

城市的暮色漸濃,暗藍色的天幕柔和、明凈,給人一種近乎玄妙之感。

端納知道,在他那張雪白台布罩起的小餐桌上,已經有晚餐恭候,但他不想回去,鐘聲給他一種聖靈庇護的福樂之感,他的靈魂似乎在鐘聲裏徐徐升入天堂,去享受人間沒有的安怡之樂。

端納循著鐘聲,穿過狹窄的街道,去尋找在暮色蒼茫中向他召喚的教堂。蜿蜒曲折的街巷顯得格外幽靜,在毗連的高高低低的房頂上,天空像閃光的河流平靜地伸展到遠方的大海。

他已經看到教堂裏時隱時現的燈火,他剛要踏上整潔的台階,忽然耳邊響起嘶啞的咳嗽聲,像幽靈似地從教堂旁邊冒出一個黑影。他先看到一雙枯瘦如柴的老人的手,在暮靄中像彎曲的鐵鉤要攫住他似的,隨著一聲淒厲的叫喊:

“行行好吧,老爺!”

端納不敢細察這個乞丐的臉,慌忙掏出一張鈔票丟給他,那張紙鈔(他不記得面值是多少)飄然落地。當那個乞丐俯身去拾時,又有一雙小黑手向他伸來,依然是淒厲的喊叫:

“行行善吧,老爺!”

他急忙登上教堂的台階,逃避魔鬼似的走進教堂,他並不吝惜第二張鈔票,他感到在教堂門外集聚著乞丐,本身就是對仁慈的上帝的褻瀆。就在他進門之時,他聽到兩個乞丐為搶奪那張飄落的鈔票的撕打和詬罵聲。

“弱肉強食!”端納預感到後來伸向他的手比最先向他伸出的手更有力量,有力量的手最終會把那張鈔票奪在手中。

他站了一會兒,把手伸向袋內,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再給他們一張,以解決這場紛爭。

他不記得是哪年哪月了,他經過一處戰亂摧毀的鄉村,那本已破舊的房屋在燃燒中傾塌。衣不蔽體的饑民,滿臉灰垢和淚水,捶胸頓足呼天號地的怨憤之聲,直達天庭。他,端納,這樣盡心盡力地為蔣氏夫婦出謀劃策,致使連年戰火遍地、烽煙四起,生靈塗炭,餓殍盈野,是不是違背了自己的初衷而助紂為虐呢?端納突然感到心灰意冷,他似乎尋求補救或贖罪,急忙又走下台階,把第二張鈔票塞給那個受了欺淩的老乞丐。那老頭生怕再遭搶劫,只疑心地望了這位洋大人一眼,便轉身消失在小巷的深處。

這時教堂裏響起了晚禱的音樂之聲,這宗教的音樂,像一個技藝精湛的大師,用優美的旋律編織成歡樂的花環,憑空撒下,飄落在端納的心頭。

與他所見過的大教堂相比,這個教堂未免太狹小太簡陋了。祭壇上燭火閃耀,大約有十幾個男女教徒在默默祈禱。他記起童年時,初次被母親帶到教堂去做彌撒時所感到的好奇與惶惑。

不管教堂大小,上帝總是一樣的。

端納並沒有跪下,他並不是虔誠的教徒。此時,他的整個生命都溶化在宗教的奇妙的樂曲中,紛繁的思緒浪潮般地湧來。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在上帝面前懺悔還是辯解,他不能在這種夢幻似的境界中對現實生活作冷靜的思考。他焦急地渴望吸一口新鮮空氣,使自己清醒過來。

他從教堂走出來時,又有幾個乞丐向他伸出手來。有的竟攔住他的去路,仍是那千篇一律的嘶啞的呼叫:

“行行好吧,老爺!”

“行行善吧,洋大人!”

他分不清這叫聲是乞求還是詛咒,也搞不清他施舍是作惡還是行善。他也分不清這些乞丐是可憐還是可恨,他也辨認不出其中有沒有剛剛拿到他的鈔票的兩個人……

“醜惡!醜惡!”他怒沖沖地沖出乞丐的重圍。他聽見背後揚起一片咒罵和猙獰的調笑聲。

他原來認為什麽是善什麽是惡,一向是涇渭分明的。他本無非分的欲求,無須棄善行惡。可是,現在這忽然成了問題,自己也陷入善惡難分的魔潭之中。

蔣介石擔任北伐軍總司令時,殺人如麻,謂之善,而北洋軍閥卻謂之惡;上海“四一二清黨”,國民黨謂之善,而死在屠刀下的共產黨人卻謂之惡;在蔣介石征服各地方實力派時,互相爭權奪利,使中國大地沉入戰亂的血海,各認為自己是善而對方是惡;現在,蔣介石全力投入對共產黨的作戰,共產黨謂之作惡,而蔣則認為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