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幾個相關問題

自修昔底德著作問世兩千多年來,歷代學者都對其作出各自的評價。修氏去世後不久,即有不少學者力圖完成其未竟之作。[46]無論是在古代還是在近代,他都被看成歷史學家的榜樣。公元前1世紀,哈裏卡納蘇斯的狄奧尼修斯就已經斷言他是“歷史學家中之最為優秀者”,並告訴我們他已被傳統的觀念視為“歷史研究的標準”。[47]時至近代,隨著客觀主義史學思潮的興起,人們對修昔底德更是倍加推崇,甚至認為他是“世界上第一位具有批判精神和求實態度的史學家”,“科學和批判歷史著作的奠基者”。[48]國內外研究者對修昔底德的貢獻和成就都予以肯定。

然而,修昔底德及其著作也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的和階級的局限性。修氏提出人性不變論,用不變的“人性”解釋千變萬化的社會現象,闡明戰爭的起因。國內有學者批評他用抽象的“人性”來解釋歷史,對此似乎應做具體分析。因為實際上,他的人性論是其人本主義思想的組成部分,因而也是其樸素的歷史唯物論的一個組成部分。在他看來,人性並不是抽象的,而是包括占有欲、權力欲、虛榮心、貪婪以及人的生理特征等具體內容的。修昔底德在述及科基拉革命時對此做過比較集中的闡釋(III. 69—85)。他指出,在和平與繁榮的社會條件下,城邦和個人尚能遵守比較高尚的準則。但是,當戰爭和內亂導致人們生活困苦,心志降低時,人性的惡的一面就會急劇膨脹,並且一發不可收拾,從而出現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暴行。具體表現在:“奪取政權時更加陰險狡詐,報復政敵時更加殘忍無忌”;社會良知盡失,道德淪喪;魯莽即勇敢,謹慎即懦弱,耍陰謀搞詭計成功是頭腦精明的表現;“誇誇其談的人總是被信任,而反對他們的人總是受到猜疑”;“復仇比自衛更重要”;一切規則和法律都可以違反,所有條約和諾言都可以背棄;混亂中那些最粗俗的人最有生存能力,因為他們不瞻前顧後,敢於魯莽行事。當然,修昔底德認為並不是所有介入政治鬥爭的人皆出於個人目的,有時一些人瘋狂地投入動亂不是為了圖利,而是因為不可遏制的一種激情。這樣,修昔底德實際上是力圖從人性和人性之外的社會存在,來尋求歷史問題和現實問題的答案[49]。但由於這種觀點的出發點是人性不變論,因而它在本質上又是形而上學的。[50]

關於修昔底德的政治立場,有的學者認為他“站在奴隸主民主派的立場上,贊成民主政治,反對貴族政治”,“同情伯裏克利派的溫和民主黨,反對激進民主黨”。[51]要正確把握修氏的政治立場,必須弄清雅典國家的發展脈絡和主要矛盾的變化。為此首先應該對雅典國家的階級結構及其發展演變作一簡要分析。公元前6世紀以後,雅典城邦(公民集體)內部諸集團、諸階層之間經過長期的錯綜復雜的磨合和鬥爭,他們之間的關系不斷得到調整,他們的共同利益逐步大於他們的矛盾和分歧,而這也正是雅典不斷向外擴張的內在原因。波斯戰爭以後,雅典人利用他們在雅典同盟中的有利地位,逐步剝奪原提洛同盟諸邦的主權,侵占其領土,使雅典國家的版圖不斷擴大,人口激增。亞裏士多德指出,“由於國家日益壯大,而錢財也斂聚了很多”,雅典當政者“就勸告人民,放棄農事,入居城市,務以取得領導權為目的……人民采納了這種勸告,並獲得了霸權,於是對待盟邦,更加專橫”,“他們又按照阿裏斯提德斯的建議,為大眾準備充足的糧食供應;因為貢金、征稅和盟邦捐款的綜合所得,足以維持2萬多人的生活”。[52]公元前5世紀70至60年代雅典民主制的發展,是雅典國家機構強化的突出表現,也是雅典奴隸制發展的必然結果,其實質是雅典人對異邦人(非雅典人)的壓迫和剝削逐步得以鞏固和加強。到伯裏克利時代,雅典國家的發展已經進入了一個新階段,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不再是雅典人內部諸集團之間的矛盾,而是雅典人同眾多異邦人之間的矛盾;對於雅典帝國境內眾多的臣民和奴隸來說,“雅典人”不僅僅是指雅典公民集體,還意味著他們是統治者的集體,奴役者、剝削者的集體。修昔底德在他的著作中說到雅典人,有時使用“統治著帝國的城邦”,有時把城邦(公民集體)與君主相提並論(II. 63,65;VI. 85);在論及波斯戰爭的後果時,他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雅典人力圖取代波斯國王來奴役這些希臘人,戰爭的結果對希臘人而言只不過是換了個主人而已,新主人確實比舊主人更聰明,但新主人卻是更聰明地作惡”(VI. 76)。在總結近百年雅典歷史時,他寫道:“在廢黜僭主統治以後的大約100年[53]中,雅典人民在這個時期不僅沒有屈從於任何人的統治,而且在這期間的一半以上的時間裏是習慣於統治其臣民的。”(VIII. 68)這些論述都顯示出,修氏對當時希臘的國際關系和政治現實有著極為深刻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