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藥寮(第5/10頁)

眼淚立即汪在桑桑的眼眶裏。

溫幼菊輕輕搖著桑桑,唱起歌來。沒有歌詞,只有幾個抽象的嘆詞:

咿呀……呀,

咿呀……呀,

咿呀……喲,

喲……

喲喲,喲喲……

咿呀咿呀喲……

這幾個嘆詞組成無窮無盡的句子,在緩慢而悠長的節奏裏,輕柔卻又沉重,哀傷卻又剛強地在暖暖的小屋裏回響著。桑桑就像一只小船,在這綿綿不斷的流水一樣的歌聲中漂流著……

4

桑喬丟下工作,領著桑桑去蘇州城看病。一個月下來,看了好幾家醫院,用盡了所帶的錢,換得的卻是與縣城醫院一樣的結論。桑喬看過不少醫書,知道醫學上的事。隨著結論一次又一次相同,他已不再懷疑一個事實:桑桑不久後將離他而去。桑喬已不知道悲哀,只是在很短的時間內,長出一頭白發。他總是在心裏不停地責備自己對桑桑關注得太遲了——甚至在桑桑已經病得不輕的情況下,還為了那點榮譽就兇狠地毒打了桑桑。他對桑桑充滿了憐憫與負疚。

“這種病反而可能會被一些偏方治好。”抱著這一幻想,桑喬買了一些他深知是無用的藥,領著桑桑又回到了油麻地,從此開始了對民間絕招的尋找。這個行動開始後不久,線索就一天一天地增多,到了後來,竟有了無數條線索。就像過去緊緊抓住任何一個可獲取榮譽的機會一樣,桑喬拼命抓住這些聽來可以奪回桑桑生命的線索。

在以後的許多日子裏,油麻地的人經常看到的情景是:桑喬領著桑桑出門了,或是桑喬領著桑桑回家了。有時,是桑喬拉著桑桑的手在走路;有時,是桑喬背著桑桑在走路。有時是當天出門當天回來,有時則一兩天或兩三天才回來。歸來時,總會有不少人走上前來觀望。人們從桑喬臉上也看到過希望,但看到更多的是深深的無望。桑喬的樣子一日比一日疲憊,而桑桑也在一日一日地消瘦。到了後來,人們再看到桑喬又從外面領著桑桑回來時,見桑喬的表情都有點木訥了。桑喬依舊沒有放棄任何一條線索,並且還在一個勁兒地尋找線索。他的行為幾乎變成了一種機械性的行為,能在幾天時間裏面,就踏破一雙鞋底。

油麻地的孩子們並不懂得桑桑得的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病,但他們從桑桑父母的臉上和老師的臉上感覺到在桑桑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當桑桑出現時,他們總顯出不知如何看待桑桑的樣子而遠遠地站著不說話。少數幾個孩子,如禿鶴、阿恕,會走過來叫一聲“桑桑”,但很快又不知道再與桑桑說些什麽好了。那一聲“桑桑”,聲音是異樣的,親切而帶了些憐憫。

桑桑發現,他從未像今天這樣被孩子們注意。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嬌氣和莫名其妙的滿足感。他哀傷而又甜美地接受著那一雙雙祝福與安慰的目光,並擺出一副“我生病了”而不堪一擊的樣子。他忽然文靜了,衛生了,就像當初紙月到油麻地小學來讀書那會兒一樣。所不同的是,現在他又多了些嬌氣與軟弱。他心安理得地接受著大家的照顧,用感激而溫柔的目光去看著幫助著他的人。他還在斷斷續續地上課。老師們對他總是表揚,即使他的課堂回答並不理想,即使他的作業錯得太多。桑桑也並不覺得這一切有什麽不合適,只是稍稍有點害羞。

在無數雙目光裏,桑桑總能感覺到紙月的目光。

自從桑桑被宣布有病之後,紙月的目光裏就有了一種似有似無的驚恐與哀傷。她會在人群背後,悄悄地去看桑桑。而當桑桑偶然看到她的目光時,她會依舊望著桑桑,而不像往常那樣很快將目光轉到一邊去。倒是桑桑把目光先轉到了一邊。

紙月知道桑桑生病的當天,就告訴了外婆:“桑桑生病了。”

從那以後,紙月隔不了幾天,就會走進桑桑家的院子,或是放下一簍雞蛋,或是放下一籃新鮮的蔬菜。她只對桑桑的母親說一句話:“是外婆讓我帶來的。”也不說是帶給誰吃的。而桑桑的母親在與邱二媽說起這些東西時,總是說:“是紙月的外婆帶給桑桑吃的。”

那天,桑喬背著桑桑從外面回來時,恰逢下雨,路滑橋滑。紙月老遠看到了艱難行走著的他們,就冒著雨,從操場邊的草垛上拔下了一大抱稻草,將它們厚厚地鋪在容易打滑的橋上。趴在桑喬背上的桑桑遠遠地就看到了這一切。當桑喬背著桑桑踏過松軟的稻草走進校園裏,桑桑看到了站在梧桐樹下的紙月:她的頭發已被雨水打濕,其中幾絲被雨水貼在額頭上,瘦圓的下巴上,正滴著亮晶晶的雨珠。

冬天將要結束時,桑桑的身體明顯地變壞了。他每天下午開始發燒,夜裏睡覺時,動不動就一身虛汗,就像剛被從水中打撈出來一般。早晨起來,桑桑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仿佛自己不久就會像他的鴿子一樣飄入空中。也就在這越來越感到無望的日子裏,桑喬帶著桑桑去外地求醫時,偶然得到一個重要的線索:在離油麻地一百多裏地的一個叫牙塘的地方,有個老醫生,得祖傳的醫術與秘方,專治桑桑的這種病,治好了許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