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藥寮(第6/10頁)

這天,桑喬領著桑桑再一次出發了。

才開始,桑桑是拒絕出發的。他大哭著:“我不去!我不去!”他不想再給自己治病了。這些日子,他已吃了無數的苦頭。苦藥,他已不知喝下了多少碗。他甚至勇敢地接受了火針。一根那麽長的針,燒得通紅,向他脖子上的腫塊直紮了下去……

又是溫幼菊將他叫進了她的“藥寮”,她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像她的奶奶當年那樣,對桑桑說了一句話:“別怕!”然後,就坐在紅泥小爐的面前,望著藥罐,唱起那天晚上唱的那首無詞的歌……

文弱的溫幼菊,給了他神秘的力量。

一路上,桑桑的耳邊總能聽到那支歌。

隨著與牙塘距離的縮短,事情似乎變得越來越有希望。桑喬一路打聽著,而一路打聽的結果是:那個希望之所在,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確定,越來越讓人堅信不移。人們越來越仔細地向他們描述著那個叫高德邦的老醫生的家史以及高家那種具有傳奇色彩的醫療絕招。桑喬甚至碰到了一個曾被高德邦治好的病人。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病人,他看了一下桑桑的腫塊說:“和我當時的腫塊一模一樣,也是長在脖子上。”然後他一邊向桑喬訴說著高德邦的神奇,一邊讓桑喬看他的脖子——光溜溜的沒有任何病相的脖子。看了這樣的脖子,桑喬笑了,並流下淚來。他朝他背上桑桑的屁股上使勁地打了兩下。

而早已覺得走不動路的桑桑,這時要求下來自己走路。

桑喬同意了。

他們是在第三天的上午,走到牙塘這個地方的。當從行人那裏認定了前面那個小鎮就是牙塘時,他們卻站住不走了,望著那個飄著炊煙的、房屋的屋頂幾乎是清一色的青瓦蓋成的小鎮。在桑喬眼裏,這個陌生而普通的小鎮,成了讓他靈魂戰栗的希望之城。牙塘!牙塘!

他在心中反復念叨著這個字眼,因為它與兒子的生命休戚相關。

桑桑覺得父親一直冰涼幹燥的手,現在出汗了。

他們走進鎮子。

但僅僅是在半個小時之後,父子倆的希望就突然破滅了——

他們在未走進高家的院子之前,就已在打聽高德邦家住哪兒時聽到了消息:“高德邦去年就已經去世了。”但桑喬還是拉著桑桑,堅持著走進了高家院子。接待他們的是高德邦的兒子。當他聽明白了桑喬的來意之後,十分同情而不無遺憾地說:“家父去年秋上過世了。”並告訴桑喬,高德邦是突然去世的,他們家誰也沒有從高德邦那裏承接下祖上那份醫術。桑喬聽罷,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拉著桑桑的手走出高家的院子的。

當天,桑喬沒有領著桑桑回家,而是在鎮上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了。他突然地感到,他已再也抵擋不住沉重的疲倦。他兩腿發軟,已幾乎走不動路了。

桑桑也已疲倦不堪,進了小旅館,和父親一道上了床,倒頭就睡。

5

桑喬和桑桑回到油麻地小學時,全校師生正在大掃除。地已掃得很幹凈了,但還在掃;玻璃已擦得很亮了,但還在擦。見了桑喬,從老師到學生,都一臉歉意。因為,一直掛在油麻地小學辦公室墻上的那面流動紅旗,在這兩天進行的各學校互評中,被別的學校摘去了:油麻地小學從外部環境到教學秩序,一片混亂。昨天,當這面紅旗被摘掉後,老師們立即想起了此時此刻正背著桑桑走在路上的桑喬,一個個都在心裏感到十分不安,他們甚至有一種犯罪感。因此,今天從一早上就開始整理校園。他們要在桑喬和桑桑回來之前,將油麻地小學恢復到桑喬丟下工作之前的水平。

桑喬知道了這一切,苦笑了一聲。

春天到了。一切都在成長,發達,露出生機勃勃的樣子。但桑桑卻瘦成了骨架。桑桑終於開始懵懵懂懂地想到一個他這麽小年紀上的孩子很少有機會遇到的問題:突然就不能夠再看到太陽了!他居然在一天之中,能有幾次想到這一點。因為,他從所有人的眼中與行為上看出了這一點:大家都已經預感到這不可避免的一天,在憐憫著他,在加速加倍地為他做著一些事情。他常常去溫幼菊那兒。他覺得那個小屋對他來說,是一個最溫馨的地方。他要聽溫幼菊那首無詞歌,默默地聽。他弄不明白他為什麽那樣喜歡聽那首歌。

他居然有點思念大家都不願意看到的那一天。那時,他竟然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因為在想著這一天的情景時,他的耳畔總是飄蕩著溫幼菊的那首無詞歌。於是,在他腦海裏浮現的情景,就變得一點也不可怕了。

桑喬從內心深處無限感激溫幼菊。因為是她給了他的桑桑以平靜,以勇氣,使兒子在最後的一段時光裏,依然那樣美好地去看一切,去想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