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戰場實習生

20世紀80年代,國家正像大病初愈的巨人,一點一點地恢復元氣。省公安廳副廳長周榮“文革”期間先是靠邊站、挨批鬥,然後蹲了兩年監獄,還在五七幹校勞動了三年,1980年終獲平反,官復原職,還是回到他原來的辦公室。一天,他整理自己辦公室裏的档案櫃,在拉開一個抽屜時,忽然就像打開了一段被混亂的歲月塵封多年的往事。

“小段,準備一下,明天去松山勞改農場。”他對外間喊。

松山勞改農場還是從前那個模樣,只不過勞改的犯人少多了,現在只關刑事犯。大批政治犯都平反釋放,當然,政治犯的含義現在已經發生了轉變,像闞天雷這樣的“文革”造反派,就從勞改幹部變成幹部勞改了。

公安廳副廳長到了勞改農場,當然是大事。農場的大小領導在大門口列隊歡迎,寒暄之後落座吃飯。周榮坐下來就問:

“你們這裏還有個叫趙廣陵的人嗎?”

場長忙回答道:“有。現在是我們農場勞動服務公司的副經理。”

“哦,幹得不錯嘛,叫他來。”周榮說。

場長猶豫了一下,說:“周副廳長,他是個留隊人員。”

周榮面露慍色,“留隊人員還不是國家職工?和我們大家是平等的。”

“是,是是是。周副廳長。我馬上讓人去叫。”

機靈的場長已經揣測出趙廣陵和周榮一定有某種特殊的關系,於是開始誇獎趙廣陵,說他如何能幹,“文革”結束後在農場的支持下辦起了服務公司,原來我們以為他只會做木匠,沒想到這個同志腦子特別好使,把農場的多種經營搞得風風火火。更沒想到的是他文化水平特別高,給我們的勞改幹部辦文化學習班,編刊物、出報紙,樣樣都拿得上手。還搞了個英語補習班,好幾個幹部家屬的孩子在他的輔導下都考上了大學,還有一個孩子考上了北大哩。連地方上的人都來請他。這幾年保山地區的英語教師搞培訓,年年都離不得他。地區教育局還想來調他,但我們怎麽能放他走。周副廳長,他是我們松山農場改造出來的人才啊。

“那是人家的底子好。”周榮說。

說話間趙廣陵進來了。他的頭發更花白了,個子好像矮了一截,但臉膛紅潤,神色坦然,盡管還顯得有些拘謹。周榮站起身,快步走過去,拉住了他的手,使勁搖晃。旁邊的人都看得出來,兩人眼光裏的熱度,賽過夏天裏的怒江河谷。

晚飯後,周榮讓秘書小段把想陪他喝茶打牌的農場領導擋回去,他說要跟趙廣陵單獨談談。招待所那間房間的燈光,通宵未熄。

1941年的深冬,趙岑和他的聯大校友、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的同學劉蒼璧從成都校區被分到第九戰區實習。說是實習,其實就是直接上戰場。劉蒼璧是學防化防毒的,照理講不該到第一線。那時中國第一次面對日軍的毒氣戰和細菌戰,許多士兵不得不用毛巾,甚至抓把樹葉捂在鼻孔上、嚼進嘴裏來抵擋日軍的各種毒氣,根本分不清什麽是糜爛型毒氣,什麽是窒息性毒氣,什麽是催淚型毒氣。防化專業的學員下到部隊頂多配屬在師一級任防化參謀。但劉蒼璧在軍校期間組織了個馬列主義讀書小組,聚集了一批思想左翼的同學。表面上看軍校還比較開明,不妨礙學員們的各種課外活動,你在課堂上討論毛澤東的《論持久戰》都沒有問題,但到決定學員去向時,思想左翼的學員們就都被“高看三分”了。

趙岑是學員分隊的分隊長,劉蒼璧雖然比他年長,無論是軍事技術還是學習成績都不比他差,但他由於被“另眼相待”,所以只是趙岑手下的隊員。他們倆同時被分配到鄱陽湖邊的一處基地,學習如何操控一種無人快艇。

那時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美國人給中國的援助開始增多了。這種快艇也就比一條舢板稍大點,艇上裝滿烈性炸藥,由無線電控制著去撞日軍橫行在長江上的軍艦,其實就是一枚水面上的魚雷。中國的海軍已基本上打沒了,只有采用這種方式去搏擊鬼子的軍艦。

這種玩意兒雖說是美國貨,但技術仍不過硬。無線電遙控器能控制的距離僅有兩公裏,距離越遠操控能力越差。而日本人的艦炮火力威猛,你還沒沖到他跟前,就已經把你打爆了。國軍試了幾次,均未成功。

只剩下兩艘無人快艇了。戰區長官部下了命令,組建敢死隊,采用自殺式攻擊,務必擊沉日軍戰艦。兩艘無人快艇被改造成有人駕駛,不外乎臨時加了個方向舵,焊了兩個鐵座椅。

實際上這樣的敢死隊根本無須由軍校的學員去充當,國家為培養他們花費了多少銀子啊,更不用說他們還都是學有專長的人。但那天師政工部的一個上校主任來到學員分隊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們都是黨國精英,國家需要你們殺身成仁,我黨國軍人豈可首鼠兩端。劉蒼璧,你如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