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無為在歧路

1942年元月,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十七期的學員在成都提前畢業。按抗戰時規定,軍校畢業學員一律開赴前線,任中尉排長。當然也有個別成績優秀的學員,會被重慶國民政府的一些大機關或者各戰區的長官司令部選用為參謀。比如像步兵科各項科目平均第一的趙岑,軍政部來了一紙函,指名道姓地要他去重慶報到。

軍校的學員大多是些熱血青年,將能到戰事最艱苦、最激烈的戰區服役視為榮耀,像正打第三次長沙會戰的第九戰區,浙贛一帶的第三戰區,尤其是即將開赴滇緬戰場上的中國遠征軍,更是一支讓無數有志青年傾心向往的部隊。學員們已經提前得到消息說,這支部隊將由美國人史迪威將軍親自掛帥指揮,武器裝備相對先進。上了軍校的學員哪個不心高氣傲,躊躇滿志,渴望金戈鐵馬、大兵團作戰?鉆山溝打遊擊只是那些土八路幹的事情。如果說其他大學的畢業生是剛學會打鳴的小公雞的話,軍校畢業生就是眼睛充血的好鬥小公牛了。不過,他們都明白國軍部隊裏派系山頭林立,軍閥主義肆虐,哪個一心想報國殺敵的青年軍人願意陷進那個大醬缸?就像任何大學畢業生都想找一個有前途的好工作一樣,軍校生自然想去那些能大幹一場的部隊。軍旅詩人廖志弘就不惜寫下血書,終於獲得去遠征軍報到的光榮。

當年從西南聯大來的三個同學中劉蒼璧的去向最差,他奉令到第二戰區閻錫山的長官司令部報到。那裏雖說也是正面戰場,但幾乎只算是遊擊區了。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到第二戰區的學員,大都是差生和不受校方待見的人。即便像劉蒼璧這種在實習期間立了戰功的學員,因為思想左翼,就不能到中央軍的嫡系部隊了。

但劉蒼璧還不是最郁悶的,趙岑才覺得自己沒有臉面見人。他已經覺察到來自同學們嘲諷的眼光。“讓那些娘娘腔去重慶陪貴婦人們跳舞吧。”有一天他在食堂裏打飯時聽到身後有人譏笑。他一怒之下,將手中的搪瓷缸摔了,扭身就往學校政工部跑。他找到政工部學生科科長白嘯塵,說自己近來悉心研讀毛澤東的《論持久戰》,對遊擊戰法頗有心得,希望去第二戰區閻司令長官部效命。白嘯塵驚訝得好像在自己的辦公室聽到了匪情,說一個篤信三民主義的革命軍人,怎麽能去讀赤匪頭目的書?趙岑那天就是專門去頂撞他的,言之鑿鑿地說《論持久戰》是經政府審查通過的書,何以不能讀?教學大綱上的好多科目還是日本陸軍大學的教材,我們是否更不能讀?白嘯塵拍起了桌子,真動氣了,說他放肆,說他辜負了蔣校長,辜負了學校的栽培。趙岑也不客氣地回敬道,學生只是不敢辜負國家民族。白嘯塵氣得無話可說,只得把手指向了大門,向右——轉。滾出去!

其實趙岑早就瞄準了第二戰區了。從江西實習回來後,他的思想發生了轉變。這倒不是思想左翼的劉蒼璧對他有多大影響,也不是《論持久戰》讓他看到了遊擊戰的希望,而是正面戰場的現狀已然讓他失望。官吏腐敗,軍官吃空餉,軍閥封建,抗戰不力,這是任何一個剛剛跨出校門的學生官難以忍受的,何況他們還有西南聯大的底子。趙岑不想去做那種隨波逐流的“革命軍人”。

“處置”很快下來了,不服從分配的趙岑如願以償,到第二戰區報到。人家要你向右轉,你偏要向左。劉蒼璧曾經打趣趙岑。趙岑的回答是: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左代表了進步的方向,從文學到政治。

和劉蒼璧、趙岑一起分到第二戰區的還有兩個學員施維勤和卞新和。他們從成都出發翻越秦嶺,一路上舟車勞頓,一直走到晉南大地,趙岑的目光一直在往左看,總是在一些路口問,左邊去哪個縣,再往左走又該到哪個地方。有一回卞新和實在不耐煩了,就回了一句,再往左就走到延安去了。

還記得是這年的正月初七,下午他們來到山西洪洞縣一個叫劉村的鎮子,找到一個姓劉的保長,遞上軍校的派遣證和政府開的公函。保長是個五十開外的中年人,精明狡猾,能說會道。他一邊說,嚯,去太原府啊;一邊朝身後的人比畫了三個手指頭。馬上就有人把他們迎進一個院子裏,端茶送水,很是熱情。炮科畢業的施維勤還感慨道:敵後的民眾,抗日熱情還蠻高的嘛。

在等吃晚飯時,四個軍校畢業生和劉保長聊天,劉蒼璧和他認本家,還說聽自己的祖父講,當年祖先就是從山西洪洞縣遷徙到四川的,說不定這裏就是自己的祖墳之地,等打敗了日本人,就來這裏祭祖認宗。一路上心情良好的趙岑亮了一嗓子,“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到大街前,未曾開言心好慘,過往君子聽我言。”劉蒼璧推了他一掌,爬爬爬,班門弄斧也不能在洪洞縣唱《玉堂春》啊。都發配來敵後打遊擊了,還那麽哈頭哈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