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前世仇人

現在,中日兩國的士兵相向而坐。

是的,他們是五十多年前在陣中舍命搏殺的老兵,是從對方的仁慈或戰場上的陰差陽錯中撿回一條性命的幸存者。槍口曾經無數次瞄準過對方,射出去的子彈帶著仇恨編織著一張張死亡之網,拼死也想把對手送到另一個世界。他們都是命很硬的人,都是連閻王也敬而遠之的人。他們一方為自己國家民族的生死存亡沖鋒陷陣,一方為狂妄的“大東亞聖戰”而戰。他們今天能夠在這樣一家四星級的賓館相聚,只是因為歷史猶存,時間銷蝕了人間部分的誤解、隔閡、征殺乃至仇恨——這些造成人類相互仇殺的東西只要能化解一點點,不同國別和民族的人就有可能走到一起,坐在一張桌子前喝茶聊天。更何況一個老兵,即便不是放下屠刀的佛,也如同被歲月消弭了殺氣的鄰家老叟般心平氣和了。但當他們時隔近半個世紀皓首相向時,心中的恨,依然是意難平。

陽光從日方四個老兵的背面照射進來,將他們的面龐襯在陰影中。他們個個西裝革履,腰板盡量挺直,頭上的白發逆著光線散發著灰白色的光芒。有一抹陽光剛好映射在一個叫秋吉夫三的日本老兵的鍍金眼鏡腿上,碰撞出珍珠般閃耀的光芒,讓坐在他們對面的老對手們深感不自在。

而那場戰爭的勝利者們看上去卻有一些拘謹、土氣,甚至驚慌。他們第一次走進這富麗堂皇的大酒店,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實際上他們都是剛剛從自己簡陋的院舍、從田間地頭,放下手中幹的活計,放下裝豬草的背籮,放下肩頭上的擔子,放下背上的孫子,放下多年來如影隨形的歧視、改造、貧困,還有國民黨“侉侉兵”“草鞋兵”“爛屎兵”、歷史反革命的沉重負擔,穿著下地勞動的膠鞋、皺巴巴的土布衣裳,衣扣不齊地被政府有關部門緊急招來了。他們從來沒有到過如此高档的地方,從來沒有被作為主賓,登堂入室地坐在象征著地位、權勢、富貴的座位上,和一群“日本友人”面對面。他們本來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是戰勝過對方的贏家,但他們就像來到富貴人家的窮親戚。

只有一個中方老兵例外。他的背脊挺得比日本人還更直,他的一身洗得灰白的藍布中山裝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每一個口袋蓋都平整威嚴,輪廓分明,仿佛一件穿了十幾年的舊衣裳,也要送到最正規的漿洗店認真仔細地清洗熨燙。他的頭發也比日本老兵更白、更整齊、更滄桑,透著一種高貴的、驕傲的、凜然的銀色。盡管他的臉上,還布滿戰爭肆虐的創傷。

座談會由省裏的中日友好協會和當地政府共同舉辦,一個副縣長作了熱情洋溢的開場白,代表地方政府歡迎來自遠方的日本客人。他說現在中日友好了,當年的戰爭給兩國人民都帶來了深重的災難,是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犯下的滔天罪行。中國人民向來把一小撮軍國主義分子和廣大普通的日本人民區分開來對待,因為他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我們歡迎那些反戰的、積極推動中日睦鄰友好的日本朋友。我們更希望日本友人前來投資、辦廠、搞商貿、辦學校。歷史已經翻開了新的一頁,我們欣慰地看到,當年在這裏作過戰的日本老兵回到這裏,為日本軍國主義者當年犯下的戰爭罪行謝罪,並以實際行動資助我們的地方建設。在這裏,我首先要感謝秋吉夫三先生,他不顧年事已高、不遠萬裏,已經四次來到我們龍陵。特別要感謝的是,他在日本組織的“滇西戰役戰友聯誼會”為本地捐助的一所小學,已順利竣工,明天將舉行落成典禮,秋季時學生們便可在新校舍入學。這是中日友好的新篇章,是日本老兵向中國人民謝罪的具體體現。在此,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向秋吉夫三先生及“滇西戰役戰友聯誼會”的其他日本老兵再次表示感謝,雲雲。

中方老兵趙廣陵聽得如坐針氈,什麽叫“一小撮軍國主義分子”?當年人家可是全民投入的戰爭,是一個嗜血的民族和一個救亡的民族的戰爭,你搞階級分析搞到人家的國家去了,人家正巴不得用你的話推卸責任哩。什麽叫“在這裏作過戰”?哪裏又來那麽多的“感謝”?什麽“滇西戰役戰友聯誼會”,不就是一些松山龍陵戰役的俘虜、逃兵、殘兵敗將嗎?你還真把他們當白求恩了?你翻開了“新篇章”,人家作的文章卻不一定是你所喜歡的。這個三十多歲的副縣長難道沒有學過歷史嗎?如果他們是來謝罪的,你就讓他們先跪下。

參與編輯整理那本《保山地區文史資料•抗戰專輯》後,趙廣陵的工作能力和敬業精神得到有關部門的贊賞,地區領導孫專員在大會上都親口表揚了他。說他一個老人家,用手就抄寫了一百二十萬字的資料,還說他對史料的態度就像找回自己丟失多年的孩子。當然了,孫專員還贊揚趙廣陵的文筆飽蘸了感情色彩,連枯燥的數據也能寫得有生命力。名譽紛至沓來,縣政協委員,地區文史委員,黃埔同學會保山分會副會長,滇西抗戰研究委員會副主任,等等。他倒不是很在乎這些遲來的頭銜,而是為政府終於開始逐漸正視那場戰爭、正視那段歷史而感到高興。畢竟都是中國人,畢竟歷史正在進入一個改革開放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