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千三百分之一

啊,松山!我又回來了。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呀。我們都老了,老得只有碎片一樣的回憶,成天和戰死在這裏的戰友們的冤魂吵吵嚷嚷。他們總在我的耳邊說,嗨,秋吉君,你這個在聯隊裏專事記錄戰績的家夥,難道把我們的聯隊忘記了嗎?

我怎麽能忘記?戰時我就是我們聯隊的乙秘書,甲秘書是龜田中尉。他是在昭和十九年(1944)九月松山守備隊“玉碎”的前兩天戰死的。當年在松山擔負守備任務的不僅有我們113聯隊的部分單位,還有炮兵、工程兵、通信兵、衛生防疫給水等兄弟單位。唉,“玉碎”聽上去像櫻花飄落那般淒美,壯麗,可對當事者來說,那真是一段悲慘的經歷啊。有人蹲在塹壕裏嚶嚶哭泣,有人上吊自殺,有人給重傷員和“女子挺身隊”(慰安婦)發升汞片,讓他們拌在飯團裏,溶化在水裏服毒自殺。還有的人在把戰死的戰友手指切下來,在專門的“化學燃燒毯”上燒成遺骨,期圖帶回日本,軍官的則是從手肘處砍下來。那些燒成白骨的手指遺骨,一堆堆地裝在白布口袋裏,嘩啦嘩啦作響,就像車站裏吵吵嚷嚷鬧著要回家的人。挺身隊的姑娘們,和我們守備隊的官兵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平時帶給我們很多快樂,化解我們思鄉的憂愁,打仗時為我們送飯、送彈藥,甚至還直接參加戰鬥。但我們卻不得不殺死她們。她們死前懷裏還抱著一包一包的“軍票”,但那還有什麽用呢?有個叫江代的,是個朝鮮姑娘,她和一個伍長真心相愛了,肚子裏那個孩子據說就是這個伍長的。伍長一個月前就戰死了,她說要回到日本去,把伍長的孩子生下來。但在最後關頭,她哀求說升汞水會讓肚子裏的孩子中毒,你們也給我顆手榴彈吧。可我們那時都是從敵人的屍體上撿手榴彈,哪舍得給她自殺呢?這個可憐的女人,找了一根木棍從喉嚨裏捅了進去。但她怎麽捅得死自己啊,一個士兵實在忍受不了她的慘叫,就上前去幫她……她捧著肚子在地堡裏打滾的樣子,真是慘啊!

塹壕裏戰友們的屍體鋪了一層又一層,浸泡在泥漿裏,都腐爛了,到處是蛆,人踩在上面就像踩在膠泥上。花花綠綠的腸子、心肺沾得腳上到處都是。可能是腐臭已經麻痹了人們的鼻子,竟然沒有一個人會感到惡心、嘔吐。我們的士兵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新兵時練刺殺,經常真刀真槍地用支那俘虜來當靶子,那時他們該吐的都吐幹凈了。那個年代的日本軍人是世界上神經最粗壯的士兵,可以忍受任何最惡劣的環境,戰勝任何人間的苦難。一點屍臭算什麽,肚子餓瘋了時,日軍士兵還敢吃自己死去的戰友身上的肉,高黎貢山上的日軍守備隊就這樣幹過……啊,實在抱歉,這樣齷齪的事情現在說來真是不敢相信,但這就是那時的實情。日本緬甸方面軍的司令官牟田中將就說過:要培養最勇敢的士兵,重要的是要讓他們盡快成為精神病人。

他們真是做到了,在松山和龍陵,日軍幹了很多瘋子才會幹的事情。軍醫官不打麻藥活活解剖戰俘,期圖看到一個人能夠忍受痛苦到死亡的全部過程,如果生生切掉胃會流多少血,切掉幾節腸子又會怎樣。俘虜在手術台上慘叫,他們卻專注地用計量杯接傷口上淌下的血,仿佛綁在手術台上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頭豬。給抓來的老百姓輸馬血,觀察人的反應。人會不會像馬那樣跳躍著跑呢?不會。人只會眼球突出,面赤耳紅,七竅流血。這不是實驗,純粹是惡作劇。有個軍官命令把戰俘推到一個坑裏用亂石砸,以求找到如何砸死是最快致命的。細菌實驗也做過,但那是軍隊裏的最高機密,我們普通士兵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做過梅毒實驗,慰安所的一個從緬甸熱帶地區交換來的慰安婦患了一種奇怪的梅毒,他們就抓來一個中國男人和她發生關系,觀察他的感染情況,然後又抓來他的妻子,又觀察他妻子的感染情況。這對夫妻全身潰爛後來才知道自己成了試驗品,他們雙雙上吊自殺了。

實在抱歉,芳子小姐,一再讓你感到惡心了。戰爭就是這樣,現在看來如此沒有人性,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因為大家都這麽做,獸性似乎就不可逆轉了。人內心中都有一個魔鬼,是戰爭釋放了這個魔鬼。它來到了一群柔弱、落後、麻木、愚鈍的中國人中間,有的人順從,有的人反抗。無論哪一種中國人,都挑起這個魔鬼更大的惡。況且這種惡有一個堂皇的理由,解放亞洲各民族,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看看中國那時的貧窮混亂,看看那些沒有受到過絲毫教育的戰俘,我們那時真有當解放者、拯救者的自豪。尤其是,我們抓了那麽多的戰俘。在我們看來,他們總是輕而易舉地就放下了武器,抓個支那兵俘虜比兒時玩遊戲還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