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李雙林深深地對士兵們愧疚著。此時,他已經不再發燒了,經過這些日子“回歸熱”的折磨,身體虛弱得要死要活。氣短頭暈自不必說,更重要的是,他一想起那些“回龍湯”腸胃就惡心得痙攣。那次,他清楚過來後,看到了那只曾盛著“回龍湯”的缸子,便暈死過去。又一次清醒之後,便吐了,吐得翻江倒海,地動山搖。

他吐過後,病卻徹底的好了。那一刻,他恨不能一槍把自己打死。他一想起“回龍湯”便在心裏發誓咒罵地說:“操他媽,我李雙林不是個人了,哪有人吃自己屎的!”

相反,他卻對士兵們深深地感激著,他清醒了之後,就知道這一路發生的一切。如果沒有這些士兵,或許李雙林早就死了。是高吉龍沒有拋棄他,是這支隊伍沒有拋棄他。他從心裏深深地感謝他們。

雖然身體虛弱,但他再也不忍心躺在擔架上了,高吉龍放心不下他,仍派兩名士兵攙著他往前走,這樣走了一程,兩個兵氣喘籲籲,弄得李雙林心裏不忍。莽林漫漫無盡頭,誰都想省一點力氣,也許就是這一點力氣,會支撐著他們走出叢林。李雙林堅信叢林總有盡頭,他們早晚會走出這該死的叢林。所有向北走的人都堅信著這一點。李雙林想:再也不能連累任何人了,一定要自己走。想到這,他便對身邊的兩個兵說:“你們走你們的,我的病好了,自己能行!”

兩個兵就說:“那怎麽行,照顧好你,可是高營長吩咐的。”

李雙林就有些生氣,他甩開他們的手,咬著牙向前走了幾步,頭也不回地說:“我這不很好麽!”

兩個兵看到這樣,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相互望一眼道:“李排長,那你就多保重,走不動時叫我們一聲。”

李雙林沖這兩個士兵點點頭,他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們不是同一個連的。李雙林和高吉龍是在入緬前幾天來到這個營的,自己排裏的那些士兵,他甚至都沒來得及認全,仗便打敗了,許多不知姓名的士兵,便永遠地從他身邊消失了。

剛開始,李雙林獨自還能往前走一段,可越往前走,雙腿越發飄,那雙虛弱的腿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不聽他支配了。他知道,自己真的再也走不動了。然而,他不忍心勞累那兩個力氣已經用竭的士兵了,他無奈又絕望地坐在了草叢裏,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感襲遍了他的全身。他看到遠處,或不遠處,一個又一個士兵搖晃著,掙紮著向前走去,他想喊一聲,那一聲求救的呼叫終於沒有從他嘴裏喊出。他想站起來,順著戰友們走過的腳印繼續走下去,可他努力了很多次,卻怎麽也站不起來了。他想到了爬。於是,他就真的爬了起來,草被他的身體壓倒了,他抓著前面的樹枝、樹根,腿蹬著草地,一點點地前行著。這時,眼淚洶湧地流了出來,那是求生的眼淚,也是絕望的眼淚。此時,他的心裏只有一個意念,那就是:爬也要爬出叢林,爬回到祖國去!回到祖國,家鄉還會遙遠麽?他一想到東北的家鄉,眼淚就流得更加洶湧了,破敗的山河,破敗的家園,晦澀地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在他眼前閃過。他便朝著這樣一幕幕的情景向前爬去,爬去……

他趴在那裏大口地喘息著,眼前的山林愈加變得高大而又茂密了,沒有陽光,沒有風,仿佛眼前的一切就是通往地獄之路,是另一個世界的模樣了。

李雙林後來看到了童班副和四個女兵在眼前不遠的地方走過。他知道那個班副姓童,入緬前他們還聊了一會兒,他知道童班副的老家離自己的老家很近,走路大約也就是一個時辰的樣子。那次他握著童班副的手搖晃著說:“咱們還是老鄉呢!”

童班副也說:“可不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在當時,他卻一點也沒有那種感覺,因為在東北軍中,隨便找一個人問一問老家的方位,都離自己的老家不遠,若再細問下去,說不定還會沾一點親戚。

童班副在前面開路,那四個女兵隨在後面,李雙林不認識那四個女兵,甚至連見也沒有見過,顯然不是他們這個營的。他眼睜睜地看著童班副帶著這四位女兵一點點地消失在叢林裏,最後再也看不見他們了。這時,周圍很靜,靜得仿佛這個世界已不存在了。一股更大的恐懼感籠罩了李雙林,更準確一點,李雙林感受到了孤獨,是前所未有的孤獨使他感到恐懼了。在那一瞬,他下定了決心,要是再有戰友從身邊走過,他就呼叫,他已經管不了許多了。可惜再也沒有人從他視線裏走過了,他叫了一聲,接著又叫了一聲,然而沒有回答,只有自己的回音在山林裏響著,很快又被密密的叢林吞噬了。消失得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