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三夜了,文城,帶著多少人的跳動的心,與微微的幾點燈火,靜靜的聽著遠處的炮聲。

城裏只剩了一連兵,河岸上還有一營。

文城的人們開始互相的問:“你看到底怎樣呢?”把“到底”說得特別的有力。

誰也回答不出來。即使有人極大膽的去判斷,他的語氣還是“仿佛”,而不是“到底”。

可是。大家並沒有十分發慌,因為城裏和河岸上還有那麽一些兵。兵的數目雖少,可是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出那麽堅決,那麽沉著,那麽勇敢的神氣,使大家覺得假若自己還一勁兒發慌,就對不起人!

連長,唐立華,雖然到文城來才不過一個月,可是仿佛已經象自幼就生在這裏的了。誰都認識他,因為他的身量比常人高著一頭。連剛學說話的小娃娃,都會那用帶著小肉坑兒的胖手指,指著他,嘴裏好象學打鑼似的說:唐!唐!唐!誰都喜歡他,他是那麽和氣,那麽簡單,那麽直爽,仿佛永遠把他的鮮紅可愛的一顆心掛在胸前,教誰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任何人跟他說了一半句話,就馬上感到連長把那顆掛在外面的,鮮紅可愛的心,摘下來,放在他——任何人——的胸裏。

當大家在屋裏靜靜的聽著炮聲的時候,他們的心無法不跳得比平常快一點。可是,同時,他們也知道,唐連長——那個黑塔似的好人——是在他們的街上和他們的城墻上走動呢。他是文城的護神!炮聲一緊,人人都想去問唐連長——到底怎樣呢?

唐連長永遠板起笑著的臉一小會兒,而後又笑一下,才回答:“我不知道別的到底怎樣,我知道我跟敵人幹到底!沒了文城,就沒了我”

這個簡單的,並不十分樂觀的回答,把文城的百姓感動得落了淚。假若不是打仗,唐連長也許一輩子沒聽說過文城,更不用說來到這裏了。他和文城簡直沒有任何關系,可是他決定與它共存亡!“看看人家唐連長!”這一句話幾乎是在每個人的嘴上,而每個人的心中也似乎有了一個決定:“咱們還怕什麽?”

炮聲越來越緊了。天還相當的冷,刮著尖溜溜的北風。在北風刮來的時候,文城的人們還可以很清楚的聽見機關槍聲。大家的眼,象受了驚恐的小兒尋找媽媽似的,都釘在唐連長身上。唐連長的臉上還是照樣的笑著。他的笑容使許多人板緊了的臉松開一點。他的話語更少了一點,表示出他絕對有辦法;有辦法的人是用不著亂吹的。他連走路似乎也慢了一些,他不是幾聲槍炮所能嚇慌了的人。

“唐連長不慌,咱們就不慌!”文城的人們象落在水的人抓住了一塊木板似的,把生命托咐給唐連長。

可是,唐連長,通過地方政府,勸告大家遷移。膽子小的,而且有地方去的人們,開始含著淚往城外搬家。但大多數的人,因為交通的困難,老家的難舍,金錢的不方便,或是家中有病人,都不肯走。這時候,他們才感覺到文城的可愛。在平日,因為文城的窮苦與簡陋,大家仿佛只好相信自己的“八字”不好,才能忍氣吞聲住下去;看,那些命運好的人,不是都上了天津上海麽?就是那到保定或石家莊的也總比在文城窮混的強啊!現在,大炮將要打碎他們的城,他們的家,與他們的性命,而他們無處可逃!看著他們的老人婦孺,看著他們的那些燈鍋碗筋,他們覺得文城必須守住,文城與他們和他們所有的一切是不可分離的!

在前兩三個月,他們聽到學生的講演,看見過各色紙制的標語,甚至於還看過一兩次話劇。講演,標語,話劇,都向他們說過一番頗有道理的話;可是,他們聽過,看過,以後,還是依舊過著他們的日子。標語沒有教豆腐便宜一個銅板,話劇也沒有教誰走了好運。他們沒有得到什麽實際的便宜,便也犯不上多關心什麽國家大事。文城就是文城,馬馬虎虎!現在,假若他們敢半夜裏爬上城去看,就可以看見敵人大炮的火光!他們想起話劇與標語上那些好話。他們必須守住文城,否則一切都要喪失。他們的性命,現在看起來,是牢牢拴在了文城的。

他們最實際,但是到了鼻子碰在墻上的時節,他們也會想用拳頭把墻推倒;盡管拳頭出了血,而墻還不倒,也不妨試一試。實際與理想,狹小與崇高,在他們的心裏,都只隔著一層窗紙。

他們必須作點什麽,好表示他們不是坐著等死的人。他們給軍隊擡沙袋,運子彈,挖壕溝……他們賣點力氣,賠上時間與金錢,都沒關系;只盼能打個極大的勝仗,把文城保住。

他們很希望城樓上插起各色旗幟,城墻上擺列起槍,機關槍,與大炮,而唐連長應當象關公似的騎著大馬出城迎敵。可是,唐連長把士兵埋伏在松林裏,車站上,紗廠裏,城裏簡直沒有一個兵。他們感到了惶惑不安,不曉得這是什麽戰法。假若不是他們對唐連長有那麽深的信仰,他們幾乎要說出他是怕死貪生,把兵都藏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