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3頁)

更使大家心中不安的是,據說,王舉人去見了縣長,而縣政府要馬上遷出城去!王舉人和縣長的價值,這時候,被大家大大的打了折扣。縣政府的門前擠滿了人,看縣長怎樣的搬家。可是,縣長出來,告訴大家,政府中的档案是必須拿走的,他派定第一科科長將它們拿走。政府中上了點年紀的職員是理當疏散的,他已給他們找到地方,馬上離城。但是,政府中的青年職員和他自己是決不離開文城一步的。不幸,他若是必須死的話,文城是他最好的墳墓!

文城的人們不會歡呼,不會鼓掌。聽了縣長的話,年輕人的胸口挺起,年老的人流下淚來。一個敢說話的小夥子問縣長,為什麽城裏沒有一個兵?縣長反問: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是幹什麽的?日本賊寇是來打你們的城,你們的家呀!

於是,文城年輕的人在縣長領導之下,開始拿起刀槍棍棒,在城門口,在街心,盡著他們守城的責任。拿在自己手裏的一條棍,勝似別人手裏的兩支槍。文城的人開始感到自信,和一點英雄氣概。

炮聲越來越近了。他們守河岸的弟兄們,文城的人們這麽想,恐怕都睡了覺吧?為什麽敵人一勁兒開炮,而我們連一槍也不發呢?大家正在這樣懷疑的時節,被派到河岸上服務的壯漢們擡回來幾位傷兵。由傷兵的口中,他們知道了我們一營人倒有一半早已渡過河去,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布好了十面埋伏,教敵人前進一步,就要死許多人!敵人有飛機,我們沒有;敵人有大炮,我們沒有;敵人有各種戰車,我們沒有。可是,我們的機關槍,步槍,和手榴彈,會象勇敢而聰明的獵犬,冷不防的咬住那禍害人的狼與狐狸的腿,而結果了它們的性命!

“我們勝了?”文城的人們問。

“論炮的響聲,敵人勝了;論死屍的多少,我們勝了!”一位受了傷的同志這樣回答。

文城不是個富庶的地方,可是找幾口豬,幾百斤粉條,與幾缸白幹酒,還不是很難的事。很快的,肥豬,粉條,白幹酒,由兩位年高德劭的紳士——一高一矮——押送到河岸去勞軍。兩位紳士都帶上了兩包小號哈德門香煙,為是見了官長好敬煙,表示出文城的人是見過世面的。

可是,東西怎樣擡去的,又怎樣擡了回來。他們找不到營部。他們逢人就問,而且覺得那些人必定知道,可是他們只得到了搖頭。兩位紳士低著頭,吸著敬客的哈德門煙,不住的念道:“這是神兵!這是神兵!來無蹤,去無影!”“神兵”在不大的工夫已傳遍了全城。

大家都後悔了——他們曾經懷疑過:河岸上只有一營人,是否能擋得住敵兵?現在,他們完全相信神兵是以一當百的,即使敵人開來十萬人馬,也是自來送死。

他們去找唐連長,要從唐連長的口中證明他們的想法是完全正確無誤的。

唐連長可是並不象他們那樣樂觀,他告訴他們:敵人要我們的城,我們就要敵人的命。

城,在最後,也許丟掉,可是在丟了以前,要使敵人賠上頂多的血肉!他還告訴他們:我們軍人要使盡方法,把槍彈打進敵人的致命的地方;你們老百姓要日夜不息的防備漢奸,別中了敵人裏應外合的詭計。“漢奸”在文城人們的心中,是最不體面的兩個字。當他們辭別了唐連長以後,他們覺得自己的臉上都怪不得勁兒的:“文城,咱們文城,能有漢奸?”假若有的話,“誰?”“誰?”沒有人能回答。“漢奸”是不能隨便擲在任何人的頭上的。

可是,猜測產生惶惑,而惶惑便容易把猜測變成結論,好使心中安定。他們很快的懷疑到王舉人,由懷疑而很快的給王舉人判了罪:王舉人是漢奸!

城內,誰的院墻最高?王舉人的。平日,他的高墻仿佛老對大家耳語:“不要靠近我,我是保護舉人公的,你們都是賊!”現在,文城在危險中,這些高墻依舊不許任何人靠近。

王舉人在這些高墻裏面幹什麽呢?沒人知道。

縣長發動了全城的壯丁,保護文城,王宅可曾出了一個人?沒有。大家擡著豬酒去勞軍,王宅可曾出了一個人,還是一個錢?沒有。王舉人是活著呢,還是死了呢?一定是活著呢,不是據說他去過縣政府,勸縣長同他一塊逃走嗎?況且,王舉人的朱漆的大門裏,近來有誰常由門縫裏鉆進去,鉆出來?劉二狗!文城沒有漢奸便罷;假若有,劉二狗必定是一個!劉二狗可是近來常上王舉人那裏!劉二狗,那麽,要是漢奸;王舉人就必是漢奸的頭子!

他們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王舉人是漢奸。在平日,即使他們拿住什麽把柄,大概也不敢有人出頭和王舉人碰一碰。今天以他們的愛護文城的熱誠,憑王舉人對抗戰的冷淡,他們覺得不應當再過分的懼怕舉人公。反之,為了文城的安全,他們即使沒有力量把舉人公按漢奸辦罪,至少也該去問問他,到底他是怎麽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