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5章 把柄

乾清宮裏,天子與林延潮商議仍在繼續。

天子倒是輕松,他順手拿起榻邊小幾上的一本線裝書,口吻之中帶著調侃道:“朕今日讀漢書其中有一卷言,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於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於理官;名家者流,蓋出於禮官;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縱橫家者流,蓋出於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於議官;農家者流,蓋出於農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

“而林卿你主張通商惠工,是什麽主張,是商家嗎?難道出於司農之官?林卿莫非有意從翰林院改至戶部?”

林延潮能說,經濟科學就是社會科學中重要一支嗎?任何學派沒有不研究經濟,從道家的黃老之術,儒家恢復周禮的井田制,法家的利出一孔,揚朱的一毛不拔(非貶義),以及墨家兼愛交利。

理論與經濟不分家,各自學派提出國策。

林延潮言道:“臣之學承自子貢,子夏,荀子一脈,只是子貢,子夏,荀子都是孔子門徒,但為理儒所貶罷了,算是最不成器的一道。”

聽林延潮如此‘自謙’,天子不由大笑道:“是嗎,依朕看來,你是雜家,當為禦史!”

雜家是什麽學派都略通一點,比如秦朝的呂不韋。

林延潮心底不認同,但見天子龍顏大悅也不反駁,又道:“聽聞雜家的呂不韋出身商人,而臣也主張通商惠工,故道近於司農,陛下如此之說,臣也以為然。臣以為財乃國家之本,縱觀歷朝歷代之敗亡,都離不開財貨二字。”

這一句話倒是說到天子心底去了,眼前之天子正是一位視財如命的皇帝。與唐德宗有一拼。

天子想了想道:“通商惠工之事,先秦儒家卻並無所載,你說是出自陳亮,葉適,但從古至今都沒有這個做法……”

林延潮道:“陛下,從古至今成功之事,未成之事,我等怎麽說都沒用,但成功後,待臣不用說,人們都會蜂擁而至。”

天子將傷腿緩緩挪至榻下,坐直身子來。天子喝口茶,但見林延潮目光堅定不移,一副固執的樣子,令他不由想起當年張居正在自己面前推行新政變法的樣子。

天子欲言又止,想了想才道:“此事朕知道了,對了,你這一次保薦徐貞明起復。他倒是學乖了,在奏章裏說興修水利,改以屯種旱田,並以番薯,旱稻在京師試種,這莫非是出自林卿的主張,你除了工商,還真通農事嗎?”

林延潮道:“農乃國之本也,與通商惠工並舉。農若不固,何以言商,年初臣獻陛下以番薯實在太過冒昧,不知番薯在北方不能過冬,現在臣吸取教訓,在北方試種,若是能得其法,那就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了。”

說到這裏,天子點點頭,他欣賞林延潮心憂社稷,但他已不是當年那個輕易相信大臣的皇帝,這些誇獎的話不會輕易出口就是。

生怕天子不理解自己的苦心,林延潮繼續道:“陛下北方多旱田,少水田,番薯之物可種於旱田或者山林上,十分利於北方耕種,放在南方多雨多水卻是顯不出其功效來。陛下或許以為番薯只是蔬果,不可以作為主糧,但是臣以為番薯至少可添為雜糧,起備荒之用。只要給徐貞明一些時日,他日必然可成。”

“只要條件成熟,在京畿興以屯田,如此朝廷大可降低備用倉的倉儲,免遭鼠食蟲咬,有了足夠糧食結余,京師可以減少對漕運的依賴,稍減沿河百姓軍丁漕運之苦,朝廷也不用日日擔心遼東,宣大邊軍的缺糧之患……”

天子聽林延潮幾乎是在‘事無巨細’,‘不厭繁瑣’地說著,先是有些不耐煩,但聽到後面,卻卻覺得林延潮思維縝密,事事都想在自己前面,真不愧周密二字。

天子隨口問問,但見林延潮對答如流,如何屯田,如何備荒,如何管理倉儲,都是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

天子不由吃驚,然後不解問道:“林卿現在只是翰林,但如此操心國事,求得是什麽?”

林延潮擔心自己說的是不是太書面化了,讓天子聽不懂,但卻聽天子這麽說後,不由愕然一陣,然後道:“陛下,這是臣應該作的事。”

天子失笑道:“朕是覺得林卿說的太瑣碎了。”

林延潮立即道:“這是臣的過失了,臣另行起草一份奏疏給陛下就是了,但陛下番薯之事雖小,但在臣的眼底關乎於民生社稷,天下之事哪裏有一件不是起於微末的,臣以為只要能夠事功,其實瑣碎一些,也不為過。陛下……”

天子見林延潮於政事上無盡較真,一定要將事情說明白的樣子,有時見自己露出疑惑的神色,立即加以反問然後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