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5章 反目

京城進入了六月,下了一場大雨。

平日繁華的京城,頓時換了一個樣子。

京師街道兩旁的溝渠,多是糞壤垃圾,隨著雨水漫起,就隨處漂至大街上。但凡車輛駛過,即泥水齊腰飛濺。

行人避讓不及都是一身狼藉。

林延潮坐在大轎裏從禮部回府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這也是京師沒有下水道的原因,所以百姓就將垃圾隨處堆在街道旁的排水溝渠裏,平日尚且還好,一等下雨就精彩了。

林延潮知道京師如此處理便溺垃圾,很容易引起瘟疫,崇禎末年北方爆發嚴重鼠疫,就是這件事給予了已經腐朽的大明朝最後一擊。

即便在萬歷年,北方各處也偶爾爆發鼠疫。

當時的人,怎麽會知道鼠疫與衛生的關系。

現在這京街營造是工部的事,工部給出的解決辦法,就是天晴時請人挑浚疏通,下雨時任他自流。

本來如此也算可以,但久而久之,住在街旁的老百姓們卻不斷的占道侵占,導致溝渠堵住。

於是前幾年,有一名工部郎中敢於任事,決定疏通溝渠,拆掉一切膽敢占道的民房。

結果事情一出,民怨沸騰,老百姓們大為不滿。

有一名給事中騎馬出行時,被人當作這名工部郎中,被憤怒的老百信丟磚砸頭,他將此事稟告給皇帝,最後不得不作罷。

林延潮坐在轎中,看著街道上的泥濘不由搖頭,觀一葉知秋,朝廷上機制僵硬,事功的人被貶被罷,留下的都是不敢做事的官員。

將來要推行變法之事,困難重重。

大雨之中,林延潮返回了府邸。

府裏有轎廳,自不用在門外下轎,在下雨的時候,坐轎子倒是比馬車方便多了。

林延潮下了轎,立即有下人遞來毛巾和姜茶。林延潮看自己的官袍上半點濕的也沒有,就將毛巾姜茶推給了展明。

這時候管家陳濟川上前稟告道:“老爺,顧主事來了,等了許久。”

林延潮聽了眉頭一皺心想,該來的,還是來了。

林延潮當即道:“不著急見他,待我更衣之後再說。”

陳濟川稱是。

林延潮換上了家居的燕服,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從走廊來到客廳。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正順著屋檐澆在屋前的石階上。

林延潮走到門口,但見顧憲成穿著一襲青衫,正負手看著客廳屏風上的‘江河入海圖’。

林延潮來至廳裏後,顧憲成並沒有第一時間轉頭。

林延潮知雨聲雖大,但對方已是知曉了自己進屋,卻沒有作聲。

林延潮也沒有說話,陪著他一同看起了這屏風來。

突然顧憲成贊道:“宗海,你這屏風上此畫雖不是出自名家手筆,但卻勝了雄偉壯觀,氣象非凡,擺在此處,可見你胸中溝壑。”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也知我素來不善鑒畫,隨處買的掛在這裏,也就圖個好看,倒是令叔時你見笑了。”

顧憲成大聲笑道:“你眼下是正三品京堂,誰敢笑你,京裏又有誰如此大膽?”

林延潮笑了笑道:“叔時莫戴高帽了,坐。”

二人坐下後,顧憲成顯然今日心情很好當下道:“說起戴高帽,我倒想起一個笑話,說的是有一京朝官外放任官,出行前告別他的師。老師說,‘外官不易為,宜慎之’。”

“對方答曰,某備有高帽一百,逢人就送一頂,如此與同僚就不生齟齬了。”

“他的老師怒曰,吾輩直道事人,何須如此。對方曰,天下不喜戴高帽如吾師者,能有幾人?”

“他的老師點頭說,你的話也不是沒有見地。然後對方辭別,即對旁人曰,吾高帽一百,今止存九十九矣。”

顧憲成說完,頓時大笑。

林延潮也是隨著笑起,心底卻警惕起來。

顧憲成斂起笑聲,然後正色道:“宗海,君子當以至誠待人,卻不求他人至誠相報,如這學生,老師面前一套,外人面前一套,雖是能騙得了一時,但焉能事老師長久,老師早晚必知其為人。”

林延潮道:“叔時,你為何言裏藏著話啊。”

顧憲成微微一笑道:“宗海何出此言。”

“叔時,你我相交多年,有什麽話大可開門見山。你若是不信我,當初為何找我謀劃?我林延潮難道是那等背叛朋友,通風報信的小人嗎?”

顧憲成立即道:“宗海,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這話的用意,乃是指得恩師罷了。我性子早晚不見容於恩師,此事早點說開也是,免得如那學生面前一套背後一套。”

林延潮笑道:“這樣,倒是我多心了。”

顧憲成道:“你我之間有什麽話當然是直言無妨,其實說來當年我於宗海你有一些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