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9章 試問
精一講堂前,殘雪滿地。
處處都是年末蕭瑟之景象,聽聞張簡修的死訊,林延潮的弟子門生們皆有悲色。
“朝廷雖負張家,但張家卻從未負過朝廷。”
“大明完了,朝廷無救,從今日起我等避世山林。”
“如此朝廷哪值我等報效?”
“正如恩師所言,為人抱薪者,已扼於風雪之中了!”
“長歌當哭!”
不少門生們紛紛垂淚,但見作為山長的林延潮卻沒有說話。
“山長!”
“恩師!”
“我等當如何?”
林延潮坐於堂上沒有說話,但見一旁的徐火勃已是拍桌而起。
“我輩讀書豈為無病呻吟之事,什麽長歌當哭?什麽朝廷負張家?不值得報效朝廷?難道爾等讀書是為了朝廷而讀的嗎?難道張四郎死了,爾等就不事功?”
“讀書何事?橫渠先生的四句之言都忘了?如此之言與那些腐儒有何異?”
徐火勃疾言厲色幾句話下,但見學生們面容都有愧色。
“可是張家……之冤……”
徐火勃正欲說話,但見林延潮已是緩緩起身,眾弟子們一並看向了他。
“諸位,恢復不恢復張家名位是朝廷的事,天子自有聖裁,此事輪不到我們來說話!”林延潮說著向北面抱拳一揖,“爾等安心讀書就是,不要多問朝政!散去吧!”
說完眾弟子們都是悻悻離開。
還有幾個人覺得不甘心回頭望向精一堂。
只見林延潮仰望著堂上‘精一之功’的匾額,徐火勃陪在一旁。
“山長之銳氣一年不似一年,難道真被官場所消磨了?”
“當年那為天下請命!上二事疏的山長何在?”
門生們離去後,林延潮對徐火勃道:“惟起你怎麽看?”
徐火勃道:“恩師既以姚崇故事請天子復張太嶽名位,那麽學生以為張家四郎殉國倒是一個機會。”
林延潮聞言深深看了徐火勃一眼:“所以你才讓他們不要於此事上說話,以免天下側目。”
徐火勃垂首道:“確實是學生私心。但恩師自不屑以此事強起。”
林延潮擺了擺手,於庭間踱步道:“因張家四郎殉國之事,他日必有朝臣上疏,上下必疑我是在背後主張,甚至會疑心為何張家四郎偏偏於此節骨眼上殉國。”
“恩師?”徐火勃吃驚道,“如此聖上不會……”
“自處嫌疑之地,解釋又有何用?”林延潮重新坐下,將袍角捋平。
“恩師有經天緯地之雄才,為官十余載俯仰無愧,”徐火勃頓足道,“只是可惜……可惜不遇明君。”
看著徐火勃如此,林延潮不由失笑,撫須詠道:“……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
林延潮將滕王閣序下半篇念畢笑道:“今日方知王子安心境!”
張簡修殉國之事傳至京師,果真引起朝臣震動。
因當年張居正之事,一時六科,禦史台沒有一位言官敢就此事上疏。
萬歷二十四年正月,兵科都給事中李沂,自六科廊返回了自己家中。
李沂是萬歷十四年進士,在翰林院裏為庶吉士三年,當初因張鯨事,李沂曾憤而打算上疏彈劾,但被座主林延潮壓下,避免了另一個時空裏上疏被革職的命運。而李沂散館後出任科道,至今已是六年。
李沂在翰苑時不僅授業於林延潮門下,且與袁宗道交好,自袁宗道被沈一貫暗算罷官後,常為之不平。
今日他聽了張簡修殉國事後,心底久久不能平之,回到家裏後就在書房閉門不出,連家人喚他用飯,他也是不理。
身為兵科左給事中以來,李沂也是身居高位,平日甚至與兵部的部堂也可平起平坐。
而身在官場久了,他談不上如何清廉持身,逾久也是錦衣玉食。
但這日他心不能平。
“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
他念起了滕王閣序這首詩,想起當年在翰苑時的抱負,袁宗道仗義執言而被奪官,種種之事浮於他的心頭。
“為天下主而一國皆失日,天下危矣,一國失之而我獨知,我其危矣!然而我一人危矣,好過天下危矣!”
想到這裏李沂脫下官帽放在一旁,拿出言事奏疏鋪平於案上。
“恩師當年懷必死之志,上天下為公疏!天下不言獨言之,今日學生不才,唯有死諫而已!”
說到這裏李沂當即蘸墨於紙上疾書……
次日疏入朝廷。
李沂於文書房投疏後,即至六科廊與兵科都給事中徐成楚請了假,言自己身子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