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任少卿

任弘知道,在漢武帝晚年,幾次遠征漠北討不到好後,漢匈兩個帝國間的對抗,已經從直接交鋒,轉變為對西域的爭奪。

漢朝勢必將當年“斷匈奴右臂”的戰略貫徹到底,河西這條手臂,會向西繼續延伸,將西域牢牢攢在掌心裏,奪匈奴之府藏。

而傅介子的這趟出使,也驗證了他的猜測:

“傅介子的出使只是開始,未來十年,大漢和匈奴,勢必在西域分個勝負。對邊郡子弟而言,立功異域的好時機,又來了!”

風口已現,但以任弘現在低微的身份,根本湊不過去,他還需要一點小小的幫助。

任弘對夏丁卯道:“昔有張騫鑿空西域,遂為博望侯。夏翁,我相信,這傅介子,便是今之博望!”

“我希望能借機得到傅介子賞識,隨之出使城郭諸國,以博功名!”

之所以這麽篤定,是因為任弘知道,傅介子很快就會在西域立下奇功,名垂史冊,他將被後人與張騫相提並論,是異域封侯的典範。

這便是任弘對這時代,最鮮明,也是最迫近的一個記憶點。

這趟功勞,不蹭白不蹭。

“太冒險了。”

這是夏丁卯聽完任弘打算後的第一反應,他緘默半晌後,花白的頭,搖成了撥浪鼓。

“西域遼遠,去十個人,回來的往往不到五個。君子可是任氏最後的骨血,上次遇到沙暴,便幾乎喪命,西域兇險,更勝敦煌,萬一……”

那次真是意外,任弘有些無奈,而他們這時候,已走到了懸泉置南邊的胡楊林裏,這是敦煌一帶最常見的樹木,漢代人稱之為胡桐。

也只有這樣堅強的樹種,才能在惡劣的環境裏茁壯成長。

一如流放敦煌的移民們,都不是什麽善男信女,孝子賢孫……

任弘想著要如何說服夏丁卯,畢竟自己還需他協助,遂拍著堅硬如同石頭的胡楊樹道:

“我是罪吏的孫子,按律,應禁錮三代!”

“只可為少吏,不可為長吏!更不得舉孝廉。”

懸泉置嗇夫,秩祿百石,百石及以下皆為少吏。

雖然任弘很喜歡懸泉置,半年下來,已將這當成了家,但一輩子能看到頭的生活,是很可怕的。

夏丁卯卻不這麽想,天氣太熱了,他在一棵枯死的胡楊樹幹上就坐,取下白色的綃頭擦汗,露出額頭上深如溝壑的皺紋,喃喃道:

“少吏也沒什麽不好的,這半年來,君子為東廚添置了新炊具,又教了老仆多少新穎的吃法。要老仆說,長安的兩千石,吃的花樣,也不一定有吾等多,與其回去勾心鬥角,擔驚受怕,還真不如在邊地逍遙自在。”

“我想出人頭地,可不是為了高官厚祿的享受。”

任弘朝他作重重揖:“若我此生只是個區區少吏,該如何為先祖父,為任氏,沉冤昭雪呢?”

夏丁卯一愣,旋即有些動容:“原來君子一直記著這事!”

“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大父冤死,距今不過十余年,小子豈敢忘懷?”

看著遠處在熱浪下有些虛影懸泉置,任弘道:

“夏翁,再與我說說,我大父任少卿的事罷……”

……

“家主原籍河南郡滎陽縣,他十五歲便在外奔波謀生,為人仆役,駕車去了一趟關中,覺得那才是豪傑丈夫應該待的地方,便留在了右扶風。”

說起往事,夏丁卯難得露出了笑:

“但家主初來乍到,沒有為吏的門路,只能在武功縣替人服役。”

漢朝每個成年男子都有服役的義務,但也可以雇人代替,甚至由此滋生出一個行業來……

“家主便從區區求盜、亭父做起,破了幾個案子,成了亭長,那是最微末的小吏。”

任弘頷首,心裏卻暗暗嘀咕道:

“亭長可不小……”

秦漢的亭長雖然只是地方基層單位,相當於鄉鎮片警,卻能掌握武備,結交豪俠,秦末亂世中,不少人以此起家。

比如那黑……

黑心腸的高祖劉邦!

那位任少卿自然比不了高皇帝,但放在天下太平的環境裏,經歷卻也十分勵志。

據夏丁卯說,任少卿為人機敏,將亭部的惡少年治得服服帖帖,為鄉人部署打獵的地點,分配麋鹿雞兔公平無缺,受到贊譽。

這一幹就是十年,升為縣中三老,又十年後,以親近民眾被提拔為三百石的武功縣長。

只不過,後來漢武帝出遊至武功,任少卿因為武功縣貧窮,不忍苛責百姓,沒有準備足帷帳,而被免官。

這真是飛來橫禍啊,漢武帝和秦始皇帝一樣,就喜歡滿世界亂跑,次數多了,真攪得官民雞犬不寧。

任弘曾聽幾個來自河東,去往敦煌的治渠卒醉後提及,當年有位河東郡守,因為漢武帝巡狩時未能籌備好迎接事宜,絕望之下上吊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