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固有一死

那個糧官,可以說是任氏不共戴天的仇人。

提及此人,夏丁卯擡起頭,原本悲戚的臉,滿是憤怒!

他咬牙切齒道:“我來到懸泉置後,曾向長安來的人打聽過,聽說那豎子善於鉆營,靠著誣告家主的‘功勞’,一路高升,如今已是兩千石的郡守大吏!這世道,真是忠良被戮,奸邪當權!”

“兩千石……”

相當於後世高官了。

任弘站起身來,踱步後回頭問道:“他大概是早已忘了我這任氏遺孤了罷?”

“或是以為,我熬不過敦煌的苦寒,或是因為,被流放禁錮的罪官子弟,再怎麽折騰也很難重新起勢……”

區區懸泉置佐,對上封疆大吏,簡直是蚍蜉撼樹!

想到這點,夏丁卯忽然有些害怕。

不是怕自己怎樣,而是怕任弘年輕氣盛,反而招致災禍,他繼續勸道: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為老家主翻案洗冤固然重要,但還是為任氏留下骨血更要緊。這件事,不急罷……”

任弘卻不作答,良久後才道:

“夏翁。”

“我大父字少卿,而他的名諱……是‘安’罷?”

任安,這就是任弘祖父的名字。

“我曾聽夏翁說起,大父生前與太史公司馬遷,是好友?”

“沒錯。”

夏丁卯回憶道:

“家主與司馬子長,乃莫逆之交!”

“太初年間,兩家便時常往來,司馬子長曾遊歷全國,喜歡嘗試不同地方的口味,為了迎接他,家主專程讓我做過蜀郡的食物。”

“後來,司馬子長因李陵之事被下獄時,家主還替他說過話。”

“之後二人往來不多,家主還做益州刺史時,曾派我給太史公送信,責以古賢臣之義,但司馬子長始終沒有回信。”

“直到家主下獄待誅時,司馬子長才去探望……”

夏丁卯指著任弘:“對了,當時老仆在外,倒是君子,與家主同在牢獄之中!”

“我在?”任弘仔細想了想,但在記憶裏,絲毫沒有這場景。

所以司馬遷和任安訣別的場景,他們究竟說了什麽?任弘全然不得而知。

倒是夏丁卯有些感激地說道:“司馬子長當時已為中書令,重新得孝武皇帝信任,尊寵任職。老仆事後才聽說,任氏未被誅滅三族,君子得以存活,多虧了他周旋,太史公,是任氏的大恩人啊!”

竟然還有這麽一層關系,任弘頷首:“我牢記於心。”

他心裏想的卻是:“可惜太史公已經故去多年,不然我還能去長安投奔……”

但也就想想,因為普通人想要從敦煌去長安,光是向官府申請傳符的過程,就艱難到讓你懷疑人生,若是私逃,一路上更有無數置所關隘的盤查在等待。

想到這,任弘卻又對夏丁卯神秘地說道:“其實太史公,是給過大父回信的。”

夏丁卯看向任弘:“君子何以知曉?”

任弘道:“半年前,遭遇沙暴後,我不是沉睡數日麽?期間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了許多事情,也包括太史公與大父的獄中訣別,還有,太史公寫給大父的回信,歷歷在目,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上面的一句話……”

此事頗為神異,夏丁卯有些詫異,睜大了眼睛:“是什麽話?”

眼前,有一片胡楊的葉子輕飄落下。

遠處,有萬年不變的祁連雪山傲然聳立。

任弘輕聲道:

“他說,人固有一死。”

“或輕於鴻毛……”

“或重於泰山!”

……

夏丁卯品味著這句話,良久才道:“我尤記得司馬子長的談吐,如此言語,像是他的話,這莫非是君子少時在獄中所聞所見?”

“或許是吧。”

任弘是鬼扯,這句話,他明明是從後世選進語文課本的《報任安書》裏看來的。

那句經常掛在教室墻壁上的名言,誰能想到,這封司馬遷最終未能寄出的絕筆書信背後,竟有這般曲折的故事……

他心中感慨萬千,嘴上卻繼續跑火車:“我以為,時隔多年,這句話能入我夢,必有深意!”

任弘認真地說道:“夏翁,大父蒙受冤屈,喋血京師,你我牽連遠徙,遭了多少罪過屈辱!”

“那仇家如今是將吾等忘了,可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來呢?我若滿足在懸泉置裏做小吏,日後豈不是要如小螞蟻般,被輕易碾死?”

“我更不願這一生,一直被不白之冤禁錮住,最終死得輕如鴻毛。”

“那個誣告大父的仇家,他縱為二千石又如何?樹大根深又如何?”

任弘指著地上道:

“我如今雖只是敦煌戈壁灘上一顆小石子。”

“但往後,定要成為一座高千丈,重萬鈞的祁連山,將仇家活活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