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何處埋忠骨?

因為西域幹燥,有的屍骸腐爛得只剩下骨頭,但有的屍骸,卻成了幹屍。

任弘他們將這些屍骸一具具扛回墳墓裏,頭的方向永遠向著東方,向著家的位置,而後將土重新掩上,墓碑再度扶正,他也默默讀著上面的字:

“應募士長陵仁裏大夫孫尚之墓”。

“南陽郡涅陽石裏宋鈞之墓”。

“霸陵西新裏田由之墓”。

都是物故於道的普通吏士,身上好的衣物被盜墓者扒走,隨身入葬的私人劍、甲也不例外,最多給他們留下一兩塊木牘。

其中一封還是那位“大夫孫尚”其家人給他寫的信,言語樸實,情感卻很真摯,孫尚一直珍藏到死。

任弘不由嘆息,這封信,若放在兩千年後,會被考古學家熱淚盈眶捧在手裏,小心翼翼送入博物館中珍藏,讓世人知道孫尚這個人,還有他的故事。

眼下卻被盜墓賊隨意扔在一旁,上面還留了個腳印……

倒是吏士們入葬時攜帶的五銖錢,被搜刮一空,但也有不小心遺落的,任弘便在墓穴邊上撿到一枚,這就是墳墓被盜的原因。

這年頭還沒有千裏迢迢來大漠倒鬥找什麽精絕古城的摸金校尉,盜掘墓穴的嫌疑人很容易確定:

“會路過此地的,除了使團便是胡商、匈奴使,匈奴人對漢錢可沒興趣,定是胡商所為!”

並不是所有西域胡商都是本分人,裏面混雜了不少投機取巧者,甚至會做冒充使節詐取漢物的事,貪圖墳墓裏可能埋藏的錢帛,做下盜掘之事也不意外。

奚充國一向以冷靜的一面示人,此刻卻變得極其憤怒,嚷嚷著向傅介子請命,讓他去追上賊人!

傅介子方才也一言不發,跟任弘他們一起重新安葬漢軍吏士,輕輕拂去每一個墓牌上的泥土,甚至拿出自己的一件衣裳,裹在一個被剝去衣甲的漢卒屍骸身上,或許這裏面,也有他曾經的袍澤?

但面對奚充國的狂躁,傅介子卻將他罵醒了:

“這些墳冢被掘開多時,屍骸上蓋了厚厚沙土,那些胡商早已離開許久,如何找?你是知道他們四月前往敦煌了?還是三月前去往龜茲了?吾等盲目去追,還去不去樓蘭了?”

奚充國語塞,生著悶氣,用自己的刀揮砍烽燧邊上的一株駱駝刺,一下比一下用力。

任弘想去勸,傅介子攔住了他:“奚充國之父,也是征大宛的老卒,與我同曲,戰死葬在了貳師城下。”

“奚充國上次隨我去大宛,便想將他父親骸骨帶回家,但吾等去到貳師城,才發覺墳冢早已沒了蹤跡,貳師城主說是匈奴人所掘……”

所以他才如此失態?大概是想到再也無法找到亡父屍骨,物傷其類了吧。

任弘了然,對傅介子道:“傅公,下吏倒是有個主意,或許能找到盜取這些錢帛的胡商!”

傅介子揚起眉毛:“哦?你說說看。”

任弘卻將盧九舌叫了過來:“老盧,你曾誇口說,孝武皇帝時鑄造的錢,和今上繼位後鑄造的錢,你都不用看,摸一下就知道是什麽年份所鑄,是真是假?”

“什麽叫誇口,當然是真的!”別的盧九舌不敢吹,但他一貫愛錢,最大的樂趣就是數錢,數多了,對不同種類的錢式樣自然爛熟於心。

“那你看看,這錢是什麽年份的?”

任弘拿出在墓地旁撿到的那枚五銖錢遞給盧九舌。

盧九舌摸了摸,看了看,篤定道:“定是孝武時的三官五銖!且是二三十年前,太初、天漢年間的形制。”

漢武帝時對幣制折騰了太多回,直到第六次改革時,才徹底定下了漢朝的官方貨幣:上林三官五銖。

任弘問盧九舌:“和現在的五銖有何區別?”

雖然現在的錢幣也是上林三官專鑄,五銖錢上也只有兩字“五銖”而無年號。但比起三十年前,範式、文字、書法結構都有變化,普通人也能看出區別。

盧九舌掏出自己掙了韓敢當的那一百錢出來,舉例道:“其實在孝武延和三年後所鑄的五銖錢,大小雖與太初、天漢時的五銖相同,重量卻要更輕些,成色上更偏深紅。”

“傅公請看,錢文‘五’字兩邊交筆已變彎曲,‘銖’字也有變化,且錢幣外郭較太初時的五銖略低。”

那是漢朝極盛之時,所以太初、天漢的五銖錢分量最重,鑄造工藝最好,一般人即便擁有,也舍不得花。

就跟後世rmb經常推陳出新一樣,五銖錢也是有淘汰的,太初、天漢年間的五銖,現在很多都回爐重鑄,不常見到了。

任弘拱手道:“既然可以甄別,那如若一個胡商,手持太初年間的五銖錢在敦煌交易,就得好好查一查了!”

傅介子頷首:“這主意不錯,但只能等吾等回到敦煌後才能請敦煌太守下令,若是那些盜墓胡商在此之前就將錢花出去,恐怕追之不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