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一個死者

使節團裏最先出事的人,是鄭吉。

眾人在一處名為“五棵樹”的地方歇腳,鄭吉剛脫了衣裳,準備就著這兒湧出的泉水,擦洗下臭烘烘的身子時,卻赫然發現自己手臂內側靠近腋下的位置,多了一顆“黑痣”!

再仔細一瞧,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哪裏是痣啊,分明是一只正鉆進他皮膚裏大口吸血的小蟲!

直到這時候,他才感覺到有一絲疼痛。

鄭吉正打算將其揪走,但手卻被任弘給握住了。

“這小蟲可不能亂拔!”

任弘讓鄭吉坐下,萬萬不能碰那小蟲。

“這是羊冰草蟲,敦煌郡也常見到,能咬得人全身都是紅包,傅公讓汝等過草地時紮緊絝腿,便是怕這小蟲無孔不入。”

任弘早先就被懸泉置旁的冰草蟲叮過,所以知道,這種小小蜱蟲咬人專找嫩的地方下口,什麽腋下、大腿根。

叮咬時會把頭和螯肢鉆進皮膚裏,起先不痛不癢,直到它吸飽了血,脹大好幾倍後,才能發現皮肉上多了一顆“大痣”。

鄭吉是會稽人,如何對付水蛭他有經驗,但草原蜱蟲卻是第一次見,經驗告訴他,最好是聽本地人安排。

“若是驚嚇到了,它會亂扭鉆得更深,而若貿然拔出,頭、螯留在皮肉裏,也麻煩不小。”

這種小蟲渾身帶著細菌,一旦肢體留在皮肉裏導致感染,會讓人高燒不退。

“那怎麽辦?等它吸飽了自己走?”鄭吉怎麽感覺這蟲子是要住自己身上了。

“莫慌,我有辦法。”

任弘喚了趙漢兒:“歸漢,在我行囊裏取一盒多子奩(lián)過來!”

趙漢兒將東西取來後,鄭吉才發現,這竟是漢地貴族女子梳妝用的“妝奩”:

一個木制的圓盒,外表漆以黑褐色,繪紅白色雲氣紋,揭開之後,裏面還有六個凹槽,放置圓、方形狀小盒,分別裝著胭脂、粉黛、絲綿粉撲、銅鏡、梳篦、鑷子。

不就是後世化妝盒麽!

其實只是敦煌郡流行的普通樣式,比不了馬王堆出土過的花裏胡哨的九子奩,但用來糊弄西域胡人,也足夠了。

使節團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眾人若有私馬,都可以帶些小東西去西域賣。

任弘想了想後,就在敦煌城買了十盒妝奩,一盒五百錢,真貴,夠買兩頭大肥羊了……

他想著抵達樓蘭後,忽悠忽悠那些愛美的樓蘭貴婦,不說翻十倍五倍,三倍總是能賣出去的。

畢竟不管哪個時代,不管哪個國家哪個民族,女子在妝容上的投入都是不惜血本的。

眼下任弘找了梳妝盒來,當然不是要將鄭吉打扮成女裝大佬。

而是取了裏面的竹鑷子,讓鄭吉高高擡起手,以竹鑷牢牢夾住蜱蟲的頭部的位置,直直地拉出!

任弘將它放到石頭上笑道:“子騫,來瞧瞧,這就和你血肉相融的小東西,還在動呢!”

鄭吉卻滿臉嫌惡,將其一腳踩死,只留下一攤血……

使節團裏,不留神被冰草蟲咬到了的人還有不少,有的過來找任弘借竹鑷,有的卻渾然沒放心上,私自拔了。

於是到了次日,便有三人高燒不起——都是新加入使節團的吏士,籍貫或是長安,或是關東,“水土不服”在他們身上最為明顯。

哪怕任弘幫他們動了鑷子,取出了冰草蟲斷在皮肉裏的肢體,但高燒還是沒退。傅介子等人在西域行走多年,也有些治燒的土偏方,但只對兩人有效,剩下名為“趙竟”的吏士仍久病不起。

不同的人被冰草蟲咬過後,病症差別極大,另外兩個人漸漸好了,趙竟卻越來越虛弱,已到了不能行走的程度,但使節團是不可能停下的,只能將其綁在駱駝上前進。

使團雖然帶了一些藥,傅介子也安排了專門的人照看病人,但在盡完人事後,只能看天命了……

到離開玉門的第十天,那個名叫趙竟,來自長安霸陵的精壯漢子,永遠停止了呼吸。

在一座被遺棄的烽燧旁高舉鋤頭,為趙竟刨墳冢時,鄭吉和任弘說起,早先在篝火邊閑聊時,趙竟曾設想,他會死在與匈奴人的搏殺中。

“中數箭後,與胡虜同歸於盡……他是這麽想的。”

鄭吉停下了手裏的活,嘆息道:“卻終究沒想到,最終致死的,竟是路邊草上不起眼的小蟲豸。”

如此想著,鄭吉便不寒而栗,虧得任弘喊住了他,不然拔蟲一時爽,自己一個會稽人,水土不服恐怕來得更加劇烈。

任弘則只是默默刨坑,對這件事,他只感到了無力,這年頭沒有抗生素,放眼四周,連青蒿都找不到一棵,能咋辦?

好在,所有葬身域外的人,傅介子都承諾,他們的家人,都將得到朝廷一份高達十萬的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