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知敵之情者也

今日的傅介子與半年前那個大漢正使不太一樣,卻見他穿著一身魚鱗襦鎧,頭戴武將的誇張鹖冠,身後是火紅大氅,案前擺著虎符以及銀印青綬,一張方臉笑眯眯地看著任弘。

畢竟是堂堂義陽侯,比兩千石的玉門都尉啊,這身裝扮,無形中顯得傅介子大腿又粗了一些。

任弘立刻幾步上前,抱住……不,是朝傅介子拱手作揖。

“下吏見過義陽侯,恭賀義陽侯大勝匈奴,再下一城,為我大漢全取樓蘭全境!”

“什麽大勝。”傅介子卻不吃任弘這一套,搖頭道:

“分明是日逐王半月前便主動放棄了注賓城,連同城中千余人統統遷走,吾等撲了個空啊。”

日逐王的地盤橫跨東天山地區,其部眾萬余,能控弦者兩千余。雖然不算多,但漢軍要越過白龍堆等天險出兵,日逐王可以利用仆從國多的優勢,以逸待勞。

但當傅介子幹掉了親匈奴的安歸,漢軍控制樓蘭後,情況便徹底反了過來。眼看漢軍重返西域,南道諸國開始重新站隊,北道諸國也十分不安。利用樓蘭鄯善的糧食,漢軍千余人可長駐此地,後續增兵雖然來得慢,卻源源不絕。

日逐王那邊,雖然失了樓蘭,但他背靠右谷蠡王、東蒲類王、烏禪幕等兄弟部落,依然控制著北道諸國。

他在注賓城扶持了安歸之子做樓蘭王,留了僮仆都尉及數百騎守備,但面對漢軍持續不斷的試探騷擾,半年下來也疲了。

眼看冬日已至,兄弟部落都遷徙到背風向陽的冬牧場去了,無法再出兵支援自己,日逐王左思右想後,覺得若漢軍乘機來攻,僮仆都尉絕對守不住注賓城。

匈奴人對守城一點信心沒有,幾年前,壺衍鞮單於以“左谷蠡王”的身份被衛律擁立,名義不正,國內乖離,常恐漢兵襲之。於是衛律在單於庭建城,治樓藏谷,後來卻因為“胡人不能守城”而放棄了這個計劃。

如今以同樣的擔憂,當得知漢軍向孔雀河上遊進軍時,日逐王索性拋棄了注賓城,難怪漢軍如此順利。

任弘繼續尬吹:“義陽侯料定胡虜將遷往冬牧場,故無戰心,這才選擇冬日進軍,避實擊虛,果然不戰而屈人之兵,此善之善者也。”

傅介子頷首:“話語裏倒是多了不少兵法,借你抄錄的兵書,看完了?”

“雖是新抄的簡牘,系卷冊的繩索已快翻爛了,只恨沒有實戰能讓下吏試試。”

任弘這半年不止讀了《論語》《孝經》,為去長安做準備,還將傅介子贈送他的十多卷《吳孫子》讀透了。

戰國時兵家興盛一時,但作品雜糅,無人系統整理。直到漢興後,張良、韓信序次兵法。

這孫子兵法,便是這兩位大能整理出來的,傳世不廣,可比儒經還要珍貴。傅介子手裏也只有一份不太全的版本,若非親信,絕不外借。他先前只借給奚充國抄了一份,任弘是被傅介子看好的第二人。

“本侯都沒撈到仗打,何況是你。”

傅介子笑罵一聲後,又考較起任弘來:

“那你以為,此戰的戰果,應當如何為我所用?”

任弘想了想:“可派人去樓蘭,鄯善,宣揚漢軍收復注賓之事,並告訴樓蘭人,注賓城的人一個都沒剩下,統統被匈奴強遷至沙漠苦惡之地。若匈奴重新回到樓蘭,定會將樓蘭、鄯善毀滅,國亡民遷,踏平北河與蒲昌海的農田,讓此地變成匈奴人的馬場!”

將不聽話的邦國滅亡遷走,是匈奴人常幹的事,位於後世巴裏坤湖的蒲類國,因為不服匈奴,而被擊滅。匈奴徙其民六千余口至匈奴右部阿惡地,國號阿惡國,只剩下小部分逃亡大山。

而空出來的肥美之地蒲類海,匈奴人也沒浪費,東邊有東蒲類王庭,西邊則為右谷蠡王庭。

樓蘭鄯善已經跟漢朝走得太深,回不了頭了,得知注賓城之事後,會更加堅決地站在大漢這邊。

“就依任弘之策行事。”

他們眼下位於注賓城最大的屋子裏,傅介子瞧了瞧外頭,剛好看到時刻保持笑容的粟特人史伯刀遠遠站在外頭,承受著漢軍將士的指指點點。

“那便是你信中所說的蘇薤(xiè)城使者?”

任弘道:“正是,史伯刀請見傅公,希望傅公能容許他們自辯。”

一直深惡此事的奚充國站在傅介子旁,有些不太高興,遂道:

“任侍郎,粟特商賈掘了大漢將士之墓,此袍澤推刃之仇也,絕不可原諒,為何要帶他們來此?”

任弘看向奚充國,這是個喜歡將袍澤的性命與夢想扛到自己肩上的好人。據說奚充國親自帶著粟大的屍骸和衣冠,找到其家裏,並攬下了供養粟大老母妻兒的重任。得到的三十萬賞錢,大半都留在了戰死袍澤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