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最後的傾訴

“夫人,那書裏面有些話語,若是被有心人揪出來,或許會被說成是誹謗之言啊,能讓外人看麽……”

對任弘希望能一觀《太史公書》的請求,膽小怕事的楊敞是有些不願的。

司馬英卻自有主意:“該刪的部分,諸如孝景及先帝本紀,早就被孝武皇帝看過後,怒而削之了,故此兩紀有錄無書。父親成書之後,恐遭當政者毀棄,便將正本藏之名山,又讓我抄了副本,留在京師。”

此書本就是司馬談、司馬遷兩代人搜集資料,獨立完成,乃私家著史,不似後世很多正史都是官方設館修史,集眾人之力合成一書。

所以它的歸屬權,自是司馬遷自己做主,這便是世間唯一兩份《太史公書》。

“那宗正劉德素來喜好黃老,不也曾數次拜訪我家,求得韓非老子列傳等篇觀摩麽?西安侯既為我家世交,那封父親給任安的信言辭之劇烈憤慨他都看了,入閣一觀又有何不可?”

書畢竟是司馬家的,楊敞反對無效,得了母親允許後,楊惲遂帶著任弘往後院走去。

楊惲有些疑惑:“西安侯為何會想看祖父遺作?”

任弘的回答讓他挑不出毛病來。

“讀史使人明志,我聽聞太史公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數千年史事,一直心向往之。”

楊惲不置可否,帶著任弘來到一個外面隨時隨地擱著幾個水桶的屋舍,用隨身攜帶的唯一一枚鑰匙,打開了緊鎖的門。

裏面沒有落塵,沒有積灰,別看楊惲一副不著調的模樣,但從十歲起,他便每天都來親自清掃這間屋子,這個從小就過分聰明的醜孩兒,與外界總是格格不入,唯獨外祖父的文字,能讓他有種找到知己的感覺。

出現在任弘面前的,是架設在三面墻壁的書架,上面擱慢了一摞摞竹簡,擺滿了整個屋舍。

做過小吏的任弘最清楚不過了,一片簡大概能寫三十多字,所以當年東方朔待詔金馬門時,就曾用了三千片竹簡寫簡歷,寫了整整一百卷,大概十萬字,光扛過去給漢武帝就要兩個人。

而《太史公書》又寫了多少字?

楊惲早就將每一卷都翻過許多遍,頗為自豪地介紹道:

“外祖父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孝武太初年間,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共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

也就是五百多卷竹簡,什麽叫汗牛充棟,這就是啊!

擱信息量爆炸的後世,五十多萬是小兒科,但在漢朝,像東方朔那樣,從小到大讀過的《書》和《兵法》加起來四十萬言,就已經是“學富五車”了。

更何況,這五十萬言裏,幾乎每一卷都是能傳世進語文課本的經典。

任弘拿起靠右邊的第一卷來,卻是《五帝本紀》,就是這一卷,奠定了中國人“炎黃子孫”的說法啊。

於是他拿著竹簡,很自來熟地坐到屋舍中央的案幾後,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西安侯你這是……”

任弘擡起頭:“楊夫人不是讓我將這當成自己家麽?子幼不必管我,你家庖廚飯熟時,我聞到香味自會出去。”

任弘全然忘了,韓敢當還在他家裏餓著呢!

楊惲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非但不惱,反而十分高興,走上前來,親自為任弘打開了窗,讓外面的光線照射進來。

“西安侯,你還真是個妙人啊!我喜歡!”

……

從九月初十到九月十四,任弘連續五天,每天一早都準時抱一頭小羊羔來楊家拜訪。見過司馬英後,就一頭紮進小書屋裏,大有管他春夏與秋冬之勢。

楊惲去看過任弘幾次,卻見他箕坐在席子上,捧著書卷,或嗟嘆,或顰眉,或惋惜,或開懷大笑。

真像極了年少時的自己啊。

第一次看到有人和自己一樣沉醉在外祖父的書卷中,楊惲竟有些感動,收起了外面高傲的狂生行徑,主動為任弘倒熱湯,換燈燭。

遇到他休沐那天,楊惲也坐在屋子裏隨手拿起書重讀,當任弘讀完一卷後起身四處找書,楊惲便能將下一卷準確遞給他。

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哪一卷放在哪,楊惲都記得清清楚楚。

當然,就任弘本人來說,這種體驗完全稱不上好,本來是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大好氣氛,一擡頭,卻看到一個醜男在對自己迷之微笑,誰受得了。

而楊惲出來說了看到的情景後,讓楊家十分驚異。

司馬英也詫異道:“本以為西安侯只會淺嘗輒止,隨便翻翻,誰想他竟還將每一卷都按順序讀著來。”

就這樣,五天時間,在任弘廢寢忘食之下,便將司馬遷耗時整整十四年,寫出的五十余萬字全部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