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最後的傾訴(第2/3頁)

他前世雖然也讀史記,但那是流傳兩千年,經過許多次刪改流失後的版本,與原本還是有些差距的。

當時事不關己,只當是在看遙遠的故事,也沒有如今設身處地的感觸。

能以一人之力,寫出這樣一本傳世之作,將傳說中的五帝時代寫到近世,上下三千年,當真做到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不過也是有毛病的,虧了秦始皇帝和項羽前後添的兩把火,三代和春秋戰國的許多史料蕩然無存。司馬遷只能靠零星的殘卷和戰國縱橫之言來補充,所以錯漏的地方挺多。

紀年弄錯甚至齊、魏王系顛倒是常見的事,這是沒法子的事,他沒機會看到晉朝才出土的竹書紀年。

而因為戰國七雄相互亂黑,我罵你秦戎,你罵我楚蠻,所以許多說法相互抵觸。

面對分歧較大的史料,司馬遷大概是覺得不同說法都有可能,只取一種覺得可惜,便讓它們存在於不同列傳中,交給後人做判斷。

於是任弘能在上面看到關於秦始皇的身世有兩種說法,其母有邯鄲大戶家女和呂不韋舞妓兩種記錄,秦始皇帝在《呂不韋列傳裏》被視為呂氏私生子,《秦始皇本紀》裏又成了秦莊襄王親兒子。不同列傳矛盾相沖,而趙高和李斯的沙丘密談如何流出,也是個疑問。

全文最精彩的部分是楚漢之爭,陳勝吳廣的敢為天下唱,驚心動魄的鴻門宴,如同史詩尾聲的垓下圍,都是傳世名篇。功臣將相紛紛登場,司馬遷寥寥數筆,就能勾勒出他們鮮明的形象。

多虧了陸賈留下的《楚漢春秋》,以及司馬遷親自走訪各位開國功臣子弟,方能還原那段波瀾壯闊的篇章。

唯一遺憾的是,司馬遷畢竟是文人,對打仗真是一點不懂,每逢大戰就一筆略過,硬著頭皮寫出來的也毫無激情。

這點比起《左傳》就差遠了,且不論左傳究竟是不是春秋的傳,是不是偽書,其作者絕對是親自觀摩過戰爭的,讓人感覺身臨其境。

不過實事求是,司馬遷真沒有吹噓項羽,項羽本紀裏有項籍的勇猛,但也如實記了他屠城、自負等諸多毛病,其興亡皆有緣由。

若是只看到一半而無視另一半,便說作者偏頗。

那不是司馬遷的問題。

而是讀史者的問題。

史學家的良知是存在於書中的,不虛美,不隱惡,服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可謂之實錄。

在讀累了的時候,任弘起身在這狹小的屋舍裏活動,舒展身體。這裏是真的小啊,後世被奉為二十四史之首的史記,如今卻被束之高閣,難以傳播。

因為全書最引人爭議的地方,是關於孝景、孝武朝的記載,正是這兩篇當年觸怒了漢武帝,引來刪書,也讓司馬遷對這本書的命運不抱希望,特地分正副本收藏。

來自後世的任弘能不明白麽?他最清楚不過了。

人是很難客觀看待百年之內歷史的,司馬遷本人也做不到。尤其是在書寫李將軍列傳時,帶入了很強的主觀情緒,為李廣鳴不平。

但太史公自己也說了,這本來就是他一個人寫的“一家之言”啊。

更何況,他也如實記下了李廣小心眼、屢戰屢敗的一面。

司馬遷針對的絕非衛霍,而是那些無能無才,卻因為裙帶關系而身居高位者。

李廣利說的就是你!

還有許多涉及景、武兩朝的事,是不能秉筆直書的,只能以隱約之意,這是司馬遷在經歷李陵之禍後的抉擇。這些“唯唯,否否”裏隱含的未竟之辭,只留待後世的“聖人君子”去探索了。

他的謹慎是有道理的,歷史上,史記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被人理解,視之為“謗書”。

後世的班彪如此批判司馬遷:“又其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埶利而羞貧賤,此其所蔽也。”

這些是否定司馬遷的話,在任弘看來,其實是誇贊啊!

司馬遷是最後一個,沒有被六經洗腦的史官了,所以這書,實為子學時代最後一作。

不止記了帝王將相的家譜,還寫了西南夷、匈奴、朝鮮兩越這些大一統國家內的民族史。司馬遷曾親自踏遍天下,實地考察,作為隨行人員深入西南,對山川人文了然於心,也明白這一切的基礎是什麽。

是農,是虞,是工商,是蕓蕓眾生,為此寫了《貨殖列傳》作為列傳最後一篇。

任弘也忍不住贊道:“以炎黃五帝始,以農虞工商和天下貨殖終,有頭有尾。”

這立意,實在讓任弘嘆為觀止。

既大而全,又小而精。漢書很多篇章基本是直接取自史記,一字未改,因為這廝文字太好,筆力驚人,到了一字千金難以修改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