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葉公好龍

“我一直以為西安侯是一時興起,可按照延年的說法,他還真就能在日華宮一坐數日天,追隨夫子學《左傳》?”

徐敖乃是貫長卿的大弟子,受《毛詩》,又粗通《左傳》,但他並未滿足於此,還欲學尚書,於是在求得門戶之見不算重的貫長卿允許後,去清河郡拜謁前博士胡常。

那胡常乃是魯地大儒孔安國的再傳弟子,掌握著極其晦澀的“古文尚書”,據說那是數十年前,魯恭王壞孔子家宅時在墻壁裏發現的,與傳世的今文尚書內容有許多不同之處。雖然未曾列為官學,可在關東也頗受人追捧。

世上儒生雖眾,可九成都只是讀孝經、論語這種入門級教材後,便淺嘗輒止,能真正精通一經的本就不多,徐敖兼通三經,已經算其中佼佼者。

他此番回來,卻是有一件事,想要再度勸說固執的夫子。

卻聽聞前段時日馳名天下的西安侯任弘屈身下學,徐敖剛開始還以為,這又是一個想要隨便學幾篇文章,將自己包裝成“經術”精明的侯王。河間王父子縱情聲色,對儒術沒什麽興趣,可長安確實有不少大臣,在朝廷的倡導下,欲將經術當做包裝自身,讓權力和地位更上一層樓的敲門磚。

“但這批人頗似昔日楚國葉公,嘴裏說著尚賢愛士,可等孔子親至時,卻又棄之不用,甚至見龍而走,此所謂葉公好龍也。”

作為一個全日制儒生,徐敖對那些非全日制同學對學術的熱愛的存疑的。

貫長卿的另一個弟子解延年聞言大笑:“子少這次卻是料錯了,西安侯雖然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可與河間國太子等人不同,是真心向學,他早在長安時,便花了大半年時間,將那些難懂的大篆運用熟練,經傳皆已熟悉,如今來河間,主要是從夫子日夜習得訓詁。”

章句、訓詁、義理,乃是通曉一經的必備基礎,可左傳眼下無章句義理,只有賈誼一百年前作下的訓詁,也就是名詞注釋,畢竟是古文字,語法之類與漢代的通用語也有很大區別,若是連意思都不明白,談何知曉文義。

但賈誼一來文筆好,訓詁也沒有長篇大論,相比於拜入其他家動輒數十上百萬的訓詁,已是極少。

但徐敖還是有些不信,直到跟著解延年步入日華宮的授課廳堂,卻見河間王太子劉元在一旁打瞌睡,一位面如冠玉,頭戴長冠的儒雅君子,正在和老師探討經傳裏的一段內容。

“《春秋》有載,昭公十七年,冬,有星孛於大辰。十八年則曰:夏五月壬午,宋、衛、陳、鄭災。”

徐敖和解延年不欲打擾,自己找了蒲席跪坐,卻聽這位西安侯已經不必看書,便將傳上的內容說得頭頭是道了。

“針對這場彗星現於心宿,有兩位魯國大夫作過預言,都認為,彗星出現於大火的方位,表示火災將發生在宋、衛、陳、鄭之分野。鄭國人裨灶也如此認為,他對鄭國執政子產說,宋、衛、陳、鄭四國將同日發生火災,如用一種寶物祭神,鄭國可以免災。可是子產不給,還說這樣的一番話。”

“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哪裏懂得天道?這個人每逢有異樣的天象和氣候,都揚言將有大災,難道不會偶爾也說中麽?遂不與寶物,鄭國亦不曾遭火災。”

貫長卿經過半個月相處,對任弘最初的疑慮已經慢慢放下,不考慮他的君侯身份,這就是個聰慧且好學的弟子啊,常能舉一反三,不過他也發現,任弘在學習時,總會對傳中那些與他觀點貼近的內容十分上心,刻意強調出來。

“所以道遠認為,天象與人事無關,天人應相分?”

“學生不敢妄言完全無關。”

任弘朝貫長卿作揖,他也沒有直接否定災異與人事的關系,因為這玩意想要證偽是極其麻煩的。去年冬天,任弘費了好大勁,才僥幸引下了雷電,暫時讓博士弟子們閉了嘴。只要對方暫時不要以災異為借口來阻擾國事,任弘暫時也不想去做這類費力不討好的事,只將這一段的重點,往積極的人事應對上落。

“傳中說,鄭國還沒有發生火災以前,裏析告訴子產,若想避免這場災異,最好的辦法就是遷都,罷免大臣。”

“但子產並未因為謠言而逃避,他著手做了許多準備,停止容易失火的市場,派府人、庫人各自戒備自己的轄區範圍以防火。命令司宮戒備,遷出先公的宮女,安置在火燒不到的地方。司馬、司寇排列在火道上,到處以水救火。災後登記被燒的房屋,減免百姓的賦稅,重建其居室,所以火災造成的傷害不大。”

“反觀陳國,雖然祈禱而不救火,許國則是不慰問火災,君子因此而知道陳國、許國將先被滅亡。天災或許難以避免,但如何應對防治,災後如何善後,才是該考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