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戰爭使者

元霆元年(公元前74年)七月中旬,敦煌郡效谷縣。

西北的黎明幹燥寒冷,祁連山的輪廓線清晰起來,通向西域的絲路若隱若現,遠處屯戍部隊傳來陣陣狗吠。

這些狗吠將常惠從睡夢中驚醒,他這一路走過的置所太多了,躺在榻上想了會才想起,今日在哪。

“懸泉……對,就是懸泉置。”

他穿戴好衣冠,踩著吱呀作響的樓梯往塢院裏走。

敦煌雖然綠地不少,但也偶有風沙從遠方吹來,尤其是入秋後,這才一夜,先前掃得幹幹凈凈的地面,又多了一小層細細的黃沙,常惠帶來的軍候在吐訴井水裏也有些許沙粒,被常惠斥責了一番。

“塞北皆是如此,本地的嗇夫官吏日日都喝,汝等怎就喝不得?到了西域大漠,能喝一口水便不錯了。”

這時候,頭發比三年前又白了幾分的懸泉嗇夫徐奉德一瘸一拐過來作揖:“常大夫,昨夜睡得可好?”

常惠是做過小吏的,知道鬥食們的難處,笑道:“好,是自出長安以來,睡得最好的一覺,褥子墊得夠厚,徐嗇夫有心了。”

徐奉德只關心一件事:“沒跳蚤吧?”

旁邊常惠帶著的官吏弱弱地想說有,被光祿大夫瞪了一眼。

開什麽玩笑,驛置裏樓上貴人的房間或許沒跳蚤,下吏士卒住的大通鋪就挨著馬棚,怎可能沒點蟲子,次日醒來全身是包乃常事,懸泉置算幹凈的了。

“不愧是西安侯曾待過的置所啊。”

這個小驛置被管理得井井有條,招待他這三百多人的隊伍不慌不亂,常惠看在心裏,哪怕放在三輔也算出類拔萃了,難怪連續四年都能成為敦煌九個置所之“最”。

也就是任弘嘴裏“省級優秀驛置單位”的榮譽。

更加分的是,菜還極好,這不,今早常惠他們要離開懸泉置繼續往西趕,徐奉德就讓庖廚張羅了許多吃的。

“這是懸泉置名菜大盤雞,義陽侯最愛的一道,這是羊肉燜餅,諸君要趕遠路,管飽。”

使團裏有幾個跟常惠來鍍金的世宦子弟,則盯著端上來的湯發愣:“徐嗇夫,這湯水裏怎麽全是頭發?”

徐奉德心裏暗笑他們沒見識:“這是頭發菜,沙地裏的野菜,曬幹後猶如人發,只河西才有,出行前都要喝一碗。”

外鄉人覺得惡心,還在猶豫喝不喝,老徐卻悠悠地說道:“老朽也不瞞汝等,西安侯弘就是從小喝這湯吃發菜,如今才得了大富貴的。”

使團年輕點的吏士聞言,立刻搶起那發菜湯來。

“徐嗇夫,太豐盛了。”常惠連連道謝。

徐奉德卻道:“不逾越規格,就像我家西安侯說的一樣,只要是持漢節出使的,都得做最好的菜,才配得上諸君的勞苦。”

老徐現在最喜歡的就是將自己的話包上任弘的殼,唬得過客不停頷首。

而常惠嘗了羊肉,眼前一亮,食指摸著嘴邊的油贊道:“西安侯在尚冠裏置辦宴席時常說,長安的羊,哪有敦煌西北的好,吾等還笑他戀鄉,如今才知所言不虛。”

他敬了徐奉德一盞酒,這下可不得了,老徐就一個愛好,幾口黃湯下肚,開始吹牛了。

徐奉德道:“常大夫不知道,西安侯與其家監的廚藝,其實都是在懸泉置,跟我學的!”

常惠驚訝:“竟是如此?”

“那是當然,不然為何西安侯總說,他家裏的菜是西北菜呢?”

徐奉德紅了鼻子,指著自己笑道:“我手把手教的,阿弘從小聰明,老朽我才願意傳藝與。”

“就說那軍中作為幹糧的烤饢,便是我吃了胡餅後悟出來的,阿弘吃了後說真香,又提議說撒上胡麻或許更香。常大夫卒置所外的田地裏看看,胡麻、安息芹,都比長安那邊早種了許多年,聽說孜然料在九市價比黃金?在懸泉置隨便吃!”

徐奉的話,和後世喝酒後在飯桌上意氣風發的長輩們一樣,半真半假,常惠還真信了,對這位徐嗇夫添了幾分好感。

其實這兩年來,徐奉德也是寂寞的,置所裏的小吏幾乎換了個遍,夏丁卯跟任弘走了,羅小狗去郡裏做事,呂多黍與其弟一起,去幫任弘經營白鹿原的莊園。

也就糧倉裏趴著曬太陽那只狸奴沒走。

任弘也沒忘記徐奉德,派人來請過他,依然以晚輩自稱。老徐祖籍是關東,年輕時響應大漢開邊號召被遷徙到敦煌,一待就是幾十年,富貴沒混到,卻瘸了條腿。

只要他答應,任弘跟敦煌郡知會一聲,完全可以帶著妻妾子孫,去臨淄旁邊的西安侯國養老。

家裏人都動心了,但徐奉德不願走。

“年輕人根淺,就跟在沙漠裏活不下來的小草一樣,風一吹就跑。我這老朽卻是在敦煌紮了根,如同駱駝刺,喝慣了河西的水,挪不動嘍,就死在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