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代漢者當塗高

自從田延年從霍氏莊園回來後,便好似失了魂一樣,枯坐居室之中,仰頭看著屋頂,目光空洞。

代漢之說,這非田延年自創,早在景、武兩代便已發端。

韓詩的祖師爺韓嬰在漢景帝時為博士,著有《韓詩外傳》,書中傳承了呂氏春秋裏天下共有的提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

第二個源頭是董仲舒,他認為,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人間發生災害是上天對皇帝的警示,嚴重到無可救藥的時候,上天只能讓其破敗而讓別人受命為天子了。

孝武皇帝覺察到了此說危險性,故一邊采納董生獨尊儒術建議,一邊又因其言“陰陽災異”而下獄,最後調任諸侯王的國相,終其一生再未得重用。

不過在董仲舒的再傳弟子眭弘看來,祖師爺的預言成真了。孝武晚年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裏,或人民相食,這就是上天的警告,也是大漢中衰的標志。

於是孝昭時,眭弘根據泰山大石立等異相,率先倡議,托人上書說:“劉氏是堯的後代,有禪位傳統,天子應該下詔尋訪天下聖賢,讓位於他。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裏,如殷、周二王後,以承順天命。”

大將軍霍光直接判了個妖言惑眾,大逆不道,將眭弘處死。

可那件事,卻讓剛任大司農的田延年心裏起了波瀾,武帝晚年民生凋敝,而劉姓諸侯飛揚跋扈,暴虐於國中,從儒生到民間,對劉姓天子的不滿已開始顯現。

不過最讓田延年感興趣的,不是是個人都能偽造的祥瑞,而是一個與漢武帝有關的傳聞。

據說元鼎四年(前113年),孝武行幸河汾,中流與群臣飲宴,那一年他身體不好,幾乎病逝,樂極哀來,驚心老至,有感於此,乃自作《秋風》辭:“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然後就發生了一件奇異的事,孝武不知是心生疲倦還是喝醉了,竟對群臣說:“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塗高也!”

這簡直是亡國之言,群臣震恐,但孝武當時已為方士毒害,那一年身體也欠佳,有時是不太清醒的。自古以來,不聞一姓遂長王天下,雖然極力渲染漢應天受命,祚逾周殷,但他心裏,卻沒有秦始皇帝那種秦傳萬世的自信。

此言成了宮廷隱秘,但亦有人流傳出來,傳入田延年耳中,讓他上了心。

六七之厄,大漢的皇帝,不算前後少帝和劉賀的話,第六代是孝昭,第七代是今上劉病已。

而以四十二年算,自元鼎四年算起,今年已是第四十年!

田延年認定時機已至,大將軍霍光,便是那代漢受命之人!

“若非大將軍輔嬰兒主,使漢中興,劉姓天下早亡!”

在田延年的計劃裏,第一步促使大將軍廢立,讓他走上不歸路;第二步找借口鏟除諸侯,第三步通過滅匈奴獲取極大威望,最後鏟除忠於漢室的群臣,實現禪讓。

田延年想得很遠,甚至連霍氏代漢後的國號都想好,原本大將軍封地博陸侯在燕地,當先稱燕王才對,可霍光偏與燕刺王是死對頭,不可能用其國號,只能另選。

“當塗高者,道旁兩觀闕是也,象闕者,魏也。而霍氏世居河東郡,乃魏國始封之處,故國號當為‘魏’!”

任弘要是知道田延年琢磨的事,恐怕會為這廝歪打正著而啞然。

田延年甚至琢磨,若大將軍不願,可為周文王,他田延年則輔佐其子嗣霍禹完成最後一步。

只有這樣,才能保住霍氏,也保住大將軍黨羽舊吏的性命富貴。

田延年見證過武帝晚年殘酷的政治鬥爭,從廢立那一刻起,他們便只有前進,沒有後退的余地了。

然而這一切讖語理論,一切苦口婆心,都敵不過大將軍霍光的決心。

在田延年表露本心後,連大將軍也為其膽大妄為而驚訝,默然半晌後,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後道:“吾得孝武皇帝信任,賜周公負成王圖,得遺詔為輔臣。以周公而始,這中間雖遇昏君,不得已行伊尹之事,但霍光,當以周公而終。”

“縱然落了裏克、周勃的下場,也好過行不忠之事,無面目見孝武皇帝及吾兄於九泉之下!”

宗族子孫,全然比不上對他們的承諾重要啊,更何況,霍光也有自信能讓霍氏長保富貴。

然後他便不再聽田延年說話,只給他倒酒。那盞酒,倒得很滿,很滿,直到溢了出來,流得案幾上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