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漢匈一家

回中宮比起建章、未央略顯狹小,但這安定蒼涼之地上也別有一番景致,讓習慣了長安的劉詢想起他北上參軍那幾個月的生活,也難怪孝武皇帝在元鼎五年、元封四年兩次來此巡視居住。

與為了迎接天子才刷了紅漆修葺一新的新宮不同,在殿後有一片被燒毀多年的舊宮室依然保留在台地上,據說這是孝武皇帝的命令,要留著這片廢棄的宮室,以讓自己不忘國恥。

回中宮,就好比大漢的圓明園,但今日劉病已卻不打算在此狠狠羞辱左賢王呼韓邪以作報復,他追求的是自漢以來未有的大功業:掃滅匈奴。

大漢天子的威風,要留到真正的大單於身上,左賢王?這稽侯珊現在連給皇帝跳舞都不夠格!交給任弘和楊惲嚇唬就行。

在頭頂的夔鳳紋大瓦當注視下,劉詢親自接見了呼韓邪,給他諸侯王的待遇,而呼韓邪也以見大單於禮拜見漢天子,又以漢禮下拜三稽首。

劉詢看上去十分高興,舉起酒樽,對著北方祝曰:“左賢王入朝,想必大單於不久後也將南下,願自今以來,漢與匈奴合為一家!”

這句話,劉詢是發自內心,既然大單於推脫不來,只派了兒子來應付,那等他強迫匈奴附庸於漢後,可不是合為一家了麽?

在兩次入漢,見識到漢之富裕強大後,自覺匈奴不敵的呼韓邪也希望能停止戰爭,這是對匈奴最好的選擇,亦舉酒為皇帝祝,發自內心高呼道:“如皇帝言,自今以來,漢與匈奴合為一家,世世毋得相詐相攻。”

在酒精和心緒作用下,呼韓邪甚至還上前半步,表示願意與天子定盟。

“稽侯珊願與大漢立約,有竊盜者,相報,行其誅,償其物;有寇,發兵相助。漢與匈奴敢先背約者,受天不祥。令其世世子孫盡如盟。”

“大膽!”

都不用沉著臉的大司馬衛將軍使眼色,楊惲便站出來打斷了呼韓邪,斥責道:“兩邦定盟,亦當由大單於親自入朝與天子面結,左賢王,你有資格代表匈奴麽?”

呼韓邪很想說能,但一看任弘對他似笑非笑,只好假裝酒醉告罪。

“戎狄小王不知禮節,望陛下勿怪。”

雖非正式盟約,但在觀禮的百官看來,這場儀式,乃是漢匈百年仇怨的終結。

魏相、蕭望之、梁丘賀等人都相互慶賀:“若能順利盟誓,往後便將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世世無犬吠之警,黎庶無幹戈之役。”

“這是賢良文學之勝。”魏相感覺有些恍惚,想起十多年前,他和諸生與桑弘羊的辯論,不住感慨。桑弘羊以為匈奴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懷,可事實證明,桑氏錯了。

“今陛下一改孝武、霍光之政,而復行文景之事,畜仁義以風之,廣德行以懷之,果然北夷內向,款塞自至。”

在賢良文學的話術體系裏,三王不以武力蠻橫地對待鄰族,所以取得興旺昌盛的局面;齊桓公以文德、仁義對待周邊的諸侯國,所以使齊國成為東方霸主;秦朝則因勞民興軍北擊匈奴,傾無量之費,役無罪之人而亡國。

按照這一邏輯推論,只要“中國”向匈奴施以仁義,邊境就沒有被入侵的隱患;反之,對匈奴頻繁地發動戰爭,就一定會削弱漢朝的國力甚至會導致其滅亡。

大漢公知,不虛其名,雖然窮兵黷武確實不好,但這種遇事先怪自己的思維,遺毒不淺。

蕭望之甚至覺得,天子一定要匈奴單於來稱臣都是沒必要的。

“戎狄荒服,言其來服荒忽無常,時至時去,宜待以客禮,讓而不臣,如此足矣。”

類似的看法也可用於西域、西南夷、東夷,保守而自閉的基因已經刻在他們骨子裏。

這下,儒吏們真是跟貢獻了成語的貢禹一樣“彈冠相慶”了,甚至有人偷眼觀察大司馬衛將軍,想看看他憤怒而不甘的表情,從定年號開始,任侯爺在外交上是屢屢敗績啊,別再琢磨什麽開疆拓土,還是好好在大司農種田罷,如此儒林還能說他些好話。

但任弘從始至終都微笑而觀,看著儒吏們的喜態,只覺得可笑。

“匈奴是因大漢加之以德,施之以惠才服軟遣太子入質?”

“乃是因為漢武帝大興師數十萬,使衛青、霍去病操兵,前後十余年,浮西河,絕大幕,破河南,襲王庭,窮極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以臨翰海,斬胡人十數萬,虜名王貴人以百數,如此匈奴震怖。”

“再加上這十年西域爭奪,趙將軍天山三箭之威,達坂塞單於之敗,雙方實力越拉越大,左賢王才對漢卑躬屈膝。”

但任弘斷定,匈奴在效仿烏維單於故計,虛與委蛇拖延時間,就算匈奴單於南下朝漢稱臣,輕易得來的勝利也是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