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二柄

甘延壽一提議,任弘便發現,帳內除了鐵憨憨們還在叫好聲外,聰明人如張千秋等人都不說話了,連趙充國都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而跟在趙充國身邊做向導的馮奉世意識到了這建議的危險,暗暗朝任弘搖頭。

“西、中、東三路合力斬單於首,掃盡胡塵,大功也,銘文以記自是應該。”

任弘立刻回應道:“但應在回稟陛下後,由朝中二府、太史制詔題作,再遣工匠來燕然山擇地刻之。”

甘延壽等沒明白深層含義,還當是任將軍允了,但這場戰爭中給任弘當了綠葉的趙充國卻暗暗松了口氣,看來道遠還沒被大勝沖昏頭腦。

趙充國讀書不多,但也知道,以人臣而行封禪事,即便不是泰山,也就霍驃騎一個孤例。但封狼居胥,禪姑衍,乃是承漢武帝戰前之命,為其代行封禪之禮。“封”的意思為“起土界”,相當於在狼居胥標識漢朝的疆界,通過這種告天饗地的典禮來宣示孝武開疆拓土的威德,並打擊匈奴士氣。

元狩四年那次北征,還有衛青一路,漠北決戰逮到了單於主力,但他也就燒了趙信城,不曾做任何類似的事來揚威。究其緣由,不是不想,而是沒得到孝武皇帝事先點頭,不敢擅做決定。

這與今日情形類似,雖然任弘軍中校尉們號稱“再封狼居胥”,實則只是履霍去病故跡,祭的是霍驃騎而非匈奴聖山本身,天子也樂見此事。

但在燕然山銘文紀功,卻已超過了任弘能自行決定的範圍。

任弘心中門清:“皇帝戰前將最能打的涼州騎、三輔兵交給趙將軍,眾其軍容,又出朔方直當單於庭,便足以說明問題。但趙將軍臨敵決斷時,以軍爭戰勝為先,朝堂地位為後,最後卻是我帶著幽並騎從追上單於並斬其首。”

仗打到現在,已偏離了皇帝的初衷,以劉詢的智慧和心性,當然不至於故意黜任弘而上趙充國,但若任弘再自矜功伐,那回去後他處境就微妙了。

銘石紀功,說得好聽,但這功,不管是你自己的,還是吏卒的,是一路將軍能拍板定下的麽?

自然不是,但歷史上,後漢的竇憲還真來了這麽一出,擊敗北匈奴後,竇憲登上燕然山搞封禪,搞了篇封燕然山銘。

竇憲敢這麽做的背景是,竇太後操控朝政,讓犯罪的竇憲以車騎將軍身份統兵北征匈奴,想通過這場必勝無疑的戰爭給大哥解套,同時借用戰功來擢升竇憲的官位,以更加牢固掌控朝政,自然提前準備好了一切。甚至帶上了班固這大文豪,就等建功後寫篇雄文耀武揚威。

只可惜竇憲下場不好,任弘學誰不好學他?更何況竇憲好歹是三軍統帥,他任弘什麽時候能號令趙充國了?

打仗時任弘與趙充國將政治拋之腦後,但戰爭一旦結束,軍事上的東西就得挪一邊去,每做一件事都得斤斤計較,考慮對朝局的影響。

這場戰爭裏,西、中、東三路各自的功勛怎麽算,若銘文刻石,名字誰先誰後?大家都知道東路軍打了硬仗,但就算趙將軍十分大度,說把我中路軍名字往後排,任弘就敢排?

出兵時,劉詢曾親操鉞予任弘,持首曰:“從此上至天者,將軍制之。”復操斧持柄授將,持其刃曰:“從此下至淵者將軍制之!”

但得搞清楚,這斧鉞是假、借,而非給。

打不打,怎麽打,打多久將軍來定,皇帝不要外行指揮內行。可打完後,將軍立沒立功,功勞誰高誰低,已涉及到國家名與器。韓非子說過,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

賞罰是君主的權柄,是不可外借於他人的法器,也是劉詢的底線,任弘非要去踩,就為了裝個逼?

任弘很清楚,此戰之後,他已經把自己推向了人生巔峰,威望將無人能及,連當年的衛霍都不一定比得過。卻也置於爐火之上,無數雙嫉妒、猜疑的眼睛盯著他。若私自銘文於燕然山,不但要狠狠得罪中路軍眾人,回朝後,肯定會被魏相、蕭望之等人重重彈劾,說他是“季氏旅於泰山”。

一場喜劇,可能會演變成悲劇、鬧劇、人間慘劇。

任弘不希望如此收場,幹掉匈奴後,他的人生才算剛剛開篇呢。

勒石燕然,這逼當然要裝,但得讓皇帝參與進來,天子若願意練練書法就更好了,任弘暗暗嘀咕道:

“不管底下人幹了多少事,可最後題字定調的,必須是領導啊!這都不懂,混什麽官場?”

……

漢軍離開燕然山再渡大幕返回邊塞之際,山脈西麓的右賢王庭,右賢王屠耆堂在接應到情婦顓渠閼氏後,義憤填膺地對右部諸王和萬騎長們宣布了一件“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