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歷史使命(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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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詔書,是由藤紙所制,皇室專用的上等好紙。

早在十多年前,任弘就在西漢本就有的灞橋紙基礎上,於白鹿原莊園裏鼓搗出了造紙術,最初只能產劣質到只能擦屁股的廁紙,幾年後工藝成熟,麻紙藤紙已能書寫。

五年前,任弘將造紙工藝獻出,以解決公文繁雜簡牘不足的問題,如今雖然尚未完全取代簡牘,但昔日的帛書已經漸漸退居二線,誰讓它們太貴了呢。

不過,這只是任弘為另一樣新事物做的鋪墊,他可藏了私呢。

瑤光見任弘接詔後一臉肅穆,有些詫異,她可是好幾年沒見丈夫有這種神情了。

“良人,出了何事?”

任弘將詔書捧著放到收錄他家裝劉詢制詔的盒子裏,已經有上百份了吧,這可是要傳家的文物啊。末了才對瑤光道:“要打仗了。”

“哪又要打仗?莫非是烏孫?”瑤光抱著她家雙胞胎之一的小左,眼睛都亮了。

說起來瑤光就惱火,母親解憂太後本來在四年前,匈奴殘破,弟弟大樂行了冠禮後就該回來,都怪那堅昆、呼揭二國太無能,竟將郅支的殘兵敗將放到了康居。

康居王一直擔心漢朝再度西進,先前就收留了烏孫王子烏就屠,如今又把女兒嫁給郅支單於,郅支單於也回嫁了自己一個妹妹給康居王。之後,郅支單於借康居之兵,屢次大敗堅昆、呼揭、烏孫的追兵,如今憑著匈奴單於的名頭,數擊烏孫邊境,又勒索那幾個粟特人城邦,令其每歲納貢,蔥嶺以西沒有一歲是安寧的。

朝中也曾提議派兵西征,但天子這幾年不欲興兵,再者郅支也不敢明犯西域、北庭,就一直耽擱了下來,這使得解憂遲遲不能放心歸國。

任弘搖了搖頭:“不是疆土與甲兵之戰。”

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這是一場理念之戰!思想之戰!”

瑤光有些失望,這幾年任弘常與他的弟子劉更生玩辯駁的遊戲,不就是吵架麽?

“沒錯,就是吵架。”

任弘笑道:“但吵架的結果,卻不遜於兩國決戰。”

治國理念,政治哲學和意識形態的爭端,雖然沒有硝煙鮮血,卻比邦國一城一池的爭奪更重要,影響也更加深遠。

從春秋戰國的百家爭鳴,到秦朝的法儒之爭,再到漢初的黃老與儒家之爭。而漢武帝時廢黜百家,表彰六經,尤其以《春秋》地位最高,它不僅只是一本經書、史書這麽簡單,可以豪不誇張的講,已經相當於西方中世紀聖經的存在。

從那以後,子學時代宣告終結,經學時代開始了。

銅鑼灣只能有一家正統春秋,遂有公羊與榖梁的第一次交鋒。最後,榖梁的傳人瑕丘江公因為不善辯論,不敵公羊派的董仲舒。榖梁退居民間,公羊則成了被朝廷承認的官學。

但在任弘看來,與其說當年榖梁輸在辯論時,不如說,輸在了內容上。漢武帝繼位後,在認識董仲舒公孫弘之前,先接見了榖梁派的申公,但老邁古板保守的榖梁讓劉徹頗感無聊,反而是公羊派的權變讓年輕欲有所作為的皇帝精神一振。

大一統、尊王攘夷、九世復仇之說,簡直是為他改制與征伐匈奴量身打造的理論,故漢武尊崇公羊春秋,使其列為五經之首。公羊春秋對歷史演進顯然是有大功勞的。

可如今,諸侯削弱,從秦始皇到漢武帝,帝國的大一統終於完成;匈奴殘滅,九世之仇已報;南越朝鮮西南夷西羌皆列為郡縣,周邊幾乎無夷可攘,而公羊後學們也在鹽鐵之會後趨向於保守,不再支持拓邊。

大漢面臨的新問題,公羊春秋已經無法做出解釋和應對了。

反倒是《公羊》學堅持的三統論漸漸擡頭,危及皇權和家天下,劉詢感到威脅,欲對其加以批判,這才有了石渠閣之會。

任弘只能說,公羊春秋的歷史使命,已經結束了。現實就是這樣,當時代拋棄你時,連一聲再見都不會說。

已經不能再為現實政治服務的學說,必將落伍淘汰,或者遭到吞並,以另一種形態悄然存在。

“這場論五經異同,公羊必遭黜落。”

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即便公羊博士和弟子們口才再了得也無力回天,除非他們洗心革面徹底修正董仲舒傳下的那一套三統論、新王說,為皇帝的新需求服務。

但漢儒注重師法,已經確定的義理幾乎是無從更改的,若是強行更改,會導致嚴重後果。

比如博士裏的《易》一家,原先的博士是田王孫,其大弟子孟喜不遵師法,在田王孫死後,博士缺,本來輪到孟喜,結果眾人舉報他改改師法,遂不用,劉詢定了梁丘賀為易博士。

這也是任弘選擇左傳的原因了,左傳傳承單薄,十年前還是大篆古文,掌握的人只要個位置,未定章句,更無義理,何談改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