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聖人(第2/3頁)

太子說不出所以然來,才九歲的他又不是天才,無法理解三家微言大義裏暗含的治國理念。

但劉詢卻很清楚。

相比於與時代脫節的公羊,因循守舊,眼睛永遠盯著親親尊尊的榖梁,積極外向的左傳確實更符合劉詢的心意。

論繼承的古禮,左傳比公羊、榖梁保存更多,論對未來的開創,也比他們來得大膽。

“周之道,用夏變夷是也!”

新左傳全篇,無處不在用春秋二百余年的歷史來闡述這一理念,以為周時禮樂局限於宗周洛邑,而周公改制,分封諸侯,方將周禮推廣到天下,如此方有諸夏誕生,而與外部的戎狄蠻夷有了區別。

今日大漢也處於相似的節點,中原地區,冠帶之倫,鹹獲嘉祉,靡有闕遺。然而交州、荊州、涼州、益州、幽州和三都護等地,卻仍多有蠻夷長君,政教未加,流風猶微。至於大漢封建之外,更有無禮之邦,放弑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

天子有道,當守在四夷,以為應該主動出擊,輸出禮樂仁義,讓周邊也變成文明國度,如此方能杜絕匈奴郅支單於等冥頑不靈之輩,邪行橫作於蔥嶺,犯義侵禮於邊境。

若左傳一派的領袖換了任何一個人,劉詢都會欣然納之,甚至會待之如公孫弘,封侯拜相。

然而偏偏是西安侯,是已為漢家立下大功,再往上就功高難賞的任驃騎。

“西安侯,你究竟想做什麽,一位堪比周公、孔子的聖人麽?”

天子尊崇先聖,因為聖人已死,若跟一位活聖人共處於世,那感覺恐怕就不太好了。

劉詢如此想,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年輕時候自以為身體好,直到年過三旬,少時在牢獄裏落下的病根便開始發作。當初雖受丙吉照料,但那畢竟是終年不見陽光的邸獄啊,劉詢甚至懷疑,丙吉為他找的兩個奶媽都是窮人女囚,或許也有疾病,跟奶水一起灌注進自己的身體裏。

這兩年身體不太好,讓劉詢憂心忡忡,甚至開始走曾祖父老路,頗修武帝故事,求神拜仙,謹齋祀之禮。他聽聞益州有金馬、碧雞之神,可醮祭而致,於是遣諫大夫蜀郡王褒持節而求之。

但也知道這沒什麽用,盡人事安天命罷了,倒也不至於早喪,但要做好活不過任弘的準備。劉詢在世時有把握壓住任弘,可若換成他的兒子呢?

那恐怕霍光大將軍的故事又要重演了,霍光被儒生以為是“不學無術”,但任弘如今已有學有術,雖然公羊、榖梁不認,但若左傳大興?天下士人又會如何看。有大功如此,再加上新學領袖的身份,難說就會被塑造成那個應命而生的“聖人”。

劉詢最猜疑時,甚至暗暗推算了一下“代漢者當塗高”的含義。塗即途也,當塗高者,闕也,這麽看似乎不太吻合。

但途者道路也,而任弘雖不字公路,卻字道遠!

劉詢表面看似公正平和,內心卻有些煩躁,這和他五年前設想的路不太一樣,他曾打算讓任弘做皇太子的老師。

但卻不希望他成為天下人的老師,對漢家制度的改造和天命的解釋權落到別人手中,是十分可怕的事,劉詢希望劉姓子孫長有皇位,可別才去一公羊,又來一猛虎。

如此想著,中書令弘恭卻來稟報,說是春秋三家已經奉命,將各自著述送入宮內,好方便天子和百官在接下來幾天勘定三家優劣。畢竟這兩日辯論雖然劇烈,但於三家學說來說,依然是管中窺豹,只得一斑。

劉詢讓黃門侍郎們將三家的書搬上來,光從送審的著述,就能看出三家的差異。

公羊的派系較多,師法至百萬言,就算只將董仲舒後的義理連同本傳送進來,依然裝了整整兩輛車,讓人看著頭都大。不過公羊卻已經開始使用近年官府用於公文的藤紙,長長的黃色紙卷代替了竹簡,每一卷上標明了次序,可見公羊還是很擅長權變的,他們不拒絕新事物,尤其是為了生存下去時。

而尚在民間的榖梁稍微精簡一些,依然秉承瑕丘江公時的理論,但因為榖梁骨子裏的因循守舊,依然堅持用簡牘,一卷卷十分沉重,讓黃門侍郎們搬得額頭冒汗。

左傳也運了一大籮筐來,這讓弘恭有些詫異,不是說,即便加了新義理,相較於兩家的各種師說,左傳依然最為簡短麽?

而筐中的東西更讓他疑惑,不是簡牘,不是紙卷,而是一頁接一頁摞在一起,用膠黏合又以細線穿孔裝訂的“紙書”,皂色的封皮上寫著《春秋左傳正義》六個字。翻開以後,發現每一頁都是蠅頭小隸,工工整整地排列在一塊,像是等待檢閱的方陣。

當弘恭將此物獻上時,劉詢倒是沒有太過吃驚,只道:“恐怕又是西安侯的新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