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小心地滑(第2/3頁)

任弘近來所作所為,給劉詢帶來的困擾,不是短期的威脅,而是長遠而隱秘的刺痛感。

高皇帝曾問群臣自己為何得天下,又道:“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

劉詢自以為是幸運的,他只得到一個任弘,就能頂漢初三傑之才。

但凡事都有兩面,任弘擁有三傑之才,出將入相,立不世之功,若再立言立德成聖,這樣的人,他如何駕馭?子孫如何駕馭?真成君臣倒懸之勢了。

在劉詢理想中,以任弘的聰慧,應該像張良那樣,不說拒絕三萬戶之封,至少應該從“帝者師”退居“帝者賓”,專心修道養精,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比如任弘和其弟子劉更生、耿壽昌等在鼓搗的格物之學,就很不錯嘛,完全可以去做,為何非要鉆研春秋左傳,欲代替天子,為漢制法呢?

故而三傑下場不同,韓信被殺,蕭何屢屢見疑甚至被關進邸獄過,唯獨張良善始善終。

劉詢需要一位益友,他的皇太子需要一個良師,大漢需要一名功成身退,在家好好玩賞養老的勛臣。

這天下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新造的“聖人”。

事情和劉詢設想規劃的不同,任弘已經漸漸偏離了劉詢為他們君臣相得始終規劃的道路,而駛進了另一條路,這是他最大的煩悶。

還有另一件事困擾著劉詢,便是任弘將《春秋左傳正義》用特殊手段批量出產,無一字差錯,又能將《海西大秦國事略》一夜之間傳遍長安。劉詢可以想象,西安侯一定在白鹿原莊園,或者其侯國中,用了某種特殊的技藝手段,能一夜之間,幹完數百名刀筆吏抄書人的活。

這似乎是在向皇帝示威:“即便陛下壓制《左傳》,不錄為官學,臣依然能讓它於民間大興!”

在傳播主要靠口述手抄的時代,大漢九成九的士人,其實並沒有選擇學派的權力,而是逮到什麽書就學什麽。若西安侯利用他雄厚財力,以及麾下盧九舌等經商的網絡人脈,將左傳散播天下,對公羊、榖梁來說,這簡直是降維打擊。

到時候,天下將盡師左傳,劉詢想阻止,就只能和任弘撕破臉,或者學秦始皇帝焚書了,他努力維持的聖君形象,也就要崩塌了。

這不是以臣逼君麽?

劉詢有些摸不透,西安侯如此聰慧之人,背逆自己的規劃,到底意欲何為?總不能是真有野心吧?

“看來是時候,與西安侯開誠布公談一談了。”

劉詢收起了魏相的奏疏,金安上正趨行來稟報:“陛下,西安侯已出了尚冠裏,將抵達東闕蒼龍門。”

皇帝忽然問了金安上兩個問題:“今日誰人在未央宮內值殿?”

金安上一個激靈,寒毛直豎,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在建章宮背摔霍家女婿任勝的那一夜!那時候陪天子角抵的郎衛們,如今可都在未央宮中任職呢!

他按捺住心中的恐懼與話語的顫抖,垂首道:“是郎中令張延壽。”

劉詢沒有再說話,而是想了很久很久,不知是在考慮什麽。

他最後笑道:“讓在北闕的龍舒侯過來,朕與西安侯相談時,龍舒侯在殿外等著罷,有韓飛龍在,西安侯舒心,朕也放心!”

……

進未央宮的路,任弘走過無數回,今日這距離,卻顯得格外的長。

在公車司馬門下了車後,步行入內,任弘甚至在不知不覺間,學著當年的大將軍霍光,用腳步丈量起未央宮來,慢慢數著自己的步數。

“八百,八百零一。”

數到九百步時,他踏上了宣室殿的階梯,又過了百步,階梯盡頭,身披明光鎧,高大如一座山的未央衛尉在等著他,拱手道:“驃騎將軍。”

老韓年已五十,酒量不減當年,但鬢角的頭發卻斑白了,有些老態。

本該在北闕的未央衛尉跑到這直殿,任弘能第一時間得到皇帝釋放的信號。

韓敢當還站在這,有很多意味:朕還信任你。

特地讓韓敢當來此,也有一絲告誡:悠著點,朕已經有點看不懂你了。

才到宣室殿門口,劉詢新的命令傳出:“使驃騎將軍劍履入殿!”

這究竟是信任的優待,還是不信任的故意為之呢?反正任弘知道,上一個劍履上朝的霍光,其家族已經涼透了。

任弘也夠光棍,拍了拍空空如也的腰間,讓人轉告天子:“今日並非常朝,臣忘了帶劍。”

那就只剩下鞋履了,又推辭三次後,他最終還是脫了履入內。

任弘知道,自己在玩一個非常危險的遊戲,也知道今天這一關,他必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