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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每一步他都用力把腿踢出去,希望它不會癱軟。眼前天旋地轉,他知道是自己的大腦想要逃避疼痛。他跛著腿從櫃台那個女孩面前經過,她凍結成《吶喊》那張畫的姿勢,嘴裏一個聲音都沒吐出來。

“叫救護車!叫醫生!”哈利一吼,她醒了過來。

接著他人已經在外面。風停了,空氣就只有熱,要命的熱。有一輛車子剛剛打斜角沖過馬路,柏油路面有煞車痕,車門開著,而且駕駛在車外頭揮著手臂指著天。哈利舉起雙手,看也不看就跑到馬路對面,他知道他們看到他豁出去的樣子,可能就會煞車。他聽到尖銳的橡膠摩擦聲,擡頭看著那人手指的方向,一隊灰色大象的剪影高聳在上。他的大腦忽而清晰忽而混亂,就像嚴重失常的汽車收音機,接著有一聲號角充斥整個夜空,聲音滿到天邊。喇叭大鳴的重型卡車從他的腳邊呼嘯而過,哈利感覺那一陣風差點把他的衣服給撕了。

他回過神,視線往上搜尋,順著混凝土橋墩看──那條高架“黃磚路”,BERTS運輸系統。對啊,為什麽不往那跑呢?說起來也合理。

有道鐵梯通往混凝土構造的一處開口,就在他頭上十五、二十公尺高的地方,從開口可以看見一部分月亮。他把槍柄咬在嘴裏,發現腰帶垂了下來,但努力不去想這顆削斷了腰帶的子彈對他的髖骨做了什麽,只是抓住梯子,靠雙臂把自己拉了上去。鐵梯壓著麥克風線割出來的傷口。

什麽都感覺不到,哈利想著,隨後又罵了聲臟話,因為血像紅色橡膠手套一樣流了滿手,害他抓不住梯子。他把右腳歪著擺到梯档上,使勁一推,這樣登上一階,然後又使勁推。現在好一點了,只要不暈倒就好。他往下看,有十公尺嗎?他最好別暈倒,繼續往前、往上。四周暗了下來,他以為是自己眼睛的問題,所以停下腳步,可是往下一看,既看得見底下的車子,也聽得見警笛像鋸刀一樣劃破天際。他又往上看,梯子頂端的開口是黑的,看不見月亮了。天空被雲遮住了嗎?有一滴水滴到槍管上,又在下芒果雨?哈利往下一階前進,他的心臟怦怦跳,漏了幾拍,又繼續跳。它在盡力運作中。

有什麽用呢?他往下看,心裏一邊想著。很快第一輛警車就會到了,顏斯大概沿著這條幽靈路哈哈大笑地跑了,已經下了前面兩個街口的梯子,然後天靈靈、地靈靈,突然從人群中消失。去他媽的綠野仙蹤。

那滴水流到槍柄,流進哈利咬緊的齒間。

他立刻想到三件事。第一,如果顏斯看到自己活生生從蜜麗卡拉OK出來,他大概不會跑掉;他沒得選,非完成這件事不可。

第二,雨滴吃起來不會又甜又帶金屬味。

第三,不是雲遮住天空,而是有人擋住開口,有人正在流血。

然後事情又開始快得令他措手不及。

他希望左手還有足夠的神經,才握得住梯档。他用右手把槍從嘴裏拿出來,這時看見頭上的梯档火花一閃,又聽見子彈彈飛的咻咻聲,感覺有東西掃過褲腳。他瞄準那一團黑色開槍,受傷的下巴感覺到了後座力。有個槍口冒出火光,於是哈利一口氣清空了彈匣,不停地按,喀、喀、喀。可惡的外行人。

又看得見月亮了。他把槍扔了,槍還沒落地,人已經在爬梯子。他上去了,道路、工具箱、重機具都沐浴在黃光下;光來自綁在上方一顆大得荒謬的氣球。顏斯坐在一堆沙土上,雙手交叠在腹部,前後搖著身體,一邊大笑。

“靠,哈利,你把事情都搞砸了,你看。”顏斯打開雙手,血不斷流出,濃稠的血閃著光澤。“黑色的血,意思是你打中肝臟了,哈利。我的醫生可能會要我禁酒,這可不妙。”

警笛愈來愈大聲。哈利努力控制呼吸。

“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會放在心上,我聽說泰國監獄供應的白蘭地很爛。”

他跛著腿往顏斯靠近,顏斯舉槍對著他。

“好了好了,哈利,話不必說過頭,不過是有點痛罷了,有錢的話,沒什麽不能治的。”

“你沒有子彈了。”哈利說著,繼續往前走。

顏斯邊笑邊咳嗽,“這招不錯,哈利,不過恐怕你才沒子彈吧。我會數。”

“你會嗎?”

“哈哈,我不是說過嗎,數字,我靠這種東西賺錢的呀。”

他空著的手比手指給哈利看。

“兩發在卡拉OK店射你和那個男人婆,三發對梯子,所以還有一發可以給你,哈利,真是有備無患呢,你知道。”

哈利只差兩步遠。

“你看太多白癡動作片了,顏斯。”

“好精彩的遺言。”

顏斯帶著抱歉的表情坐直身體,接著扣下扳機。喀嗒聲震耳欲聾,顏斯的怪表情突然換成了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