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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

聖赫根區

普林斯透過揚聲器縱聲狂歡,仿佛時間定格在一九九九年。

愛倫望著湯姆·沃勒。湯姆正把一卷錄音帶推入音響,調高音量,使低音喇叭發出的聲音大到震動整個儀表盤。普林斯的尖銳假聲穿透愛倫的耳膜。

“很時髦吧?”湯姆大聲喊道,蓋過音樂聲。愛倫不想冒犯他,只是搖頭。她倒不是有什麽偏見,認為湯姆容易被冒犯,而是她決定盡量不去惹湯姆不高興,心中只希望湯姆和她的搭档關系早點結束。他們的主管莫勒言之鑿鑿地說,兩人的搭档只是暫時的。每個人都知道,到了春天湯姆就會晉升為警監。

“同性戀黑人,”湯姆叫道,“太強了。”

愛倫並不接話。外頭下著滂沱大雨,雨刷雖全速掃動,雨水仍附著在擋風玻璃上宛如一層柔軟的濾鏡,讓伍立弗路上的建築物看起來像是軟軟的玩具屋,如同波浪般扭動著。今早莫勒派他們去找哈利。他們已經去哈利在蘇菲街的住處按過門鈴,確認他不在家。要不然就是哈利不開門,再不然就是哈利無法開門。愛倫害怕最壞的事已然發生。她看見人行道上的行人個個都行色匆匆。行人的身形看起來同樣扭曲詭異,猶如遊樂園哈哈鏡中的影像。

“這裏左轉,然後在施羅德酒吧門口停車。”愛倫說,“我進去找就好,你在車上等我。”

“好啊,”湯姆說,“酒鬼最糟了。”

愛倫從車外瞥了湯姆一眼,但湯姆的表情並未泄露出他話中的“酒鬼”指的是施羅德酒吧早上的客人,還是特別針對哈利。湯姆把車開到施羅德酒吧外的公車站停下。愛倫一下車就看見對街開了一家布蘭裏咖啡館。也許這家布蘭裏咖啡館已經開業很久了,只是她沒發現而已。只見咖啡館落地窗前一排高腳凳上坐著許多穿翻領毛衣的年輕人,有的在讀外文報紙,有的凝望窗外大雨,雙手捧著白色大咖啡杯,也許正在想自己是否選對了大學專業?是否選對了設計師沙發?是否選對了伴侶?是否選對了橄欖球俱樂部?是否選對了這座歐洲城鎮?

愛倫走進施羅德酒吧的門廊,差點撞上一個身穿冰島毛衣的男子;他的手有如煎鍋那麽大,黝黑而肮臟。男子和愛倫擦身而過,汗水混合腐壞酒精的甜味鉆入她的鼻孔。酒吧裏彌漫著客人稀少的清晨氛圍,放眼望去只有四張桌子有人。愛倫很久以前來過施羅德酒吧,她一眼就看出這裏絲毫沒變。只見墻上掛著幾幅數世紀前的奧斯陸大圖片,墻壁漆的是褐色,中央是人造玻璃天花板,有一點英國酒吧的感覺。只有一點點,真要說起來的話,只有那麽一點點。店內的塑料桌椅讓整家酒吧看起來比較像是默勒海岸沿岸渡輪上的可抽煙雅座酒吧。酒吧後方有一名身穿圍裙的女服務生,倚著櫃台抽著煙,悄悄地留意愛倫。哈利就坐在角落的窗戶旁,垂頭望著桌面,面前的啤酒喝了一半。

“嘿。”愛倫說,在哈利對面坐了下來。

哈利擡起頭來,點了點頭,仿佛一直坐在這裏只是為了等她。隨後他的頭又垂了下去。

“我們一直在找你,也去你家按過門鈴。”

“我在家嗎?”他語調平緩,臉上毫無笑容。

“我不知道。你在家嗎,哈利?”她朝那杯啤酒指了指。

哈利聳聳肩。

“他會活下來的。”愛倫說。

“我聽說了。莫勒在我的答錄機上留言了。”他的措辭十分清楚,令人意外,“莫勒沒說他傷得有多重。人的背後不是有很多神經什麽的嗎?”

哈利把頭歪向一邊,愛倫沒有回答。

“搞不好他只是癱瘓而已?”哈利說。那杯啤酒見了底,他伸出手指輕叩酒杯,“Skål!”(幹杯!)

“你的病假到明天就用完了。”愛倫說,“明天我們要看見你來上班。”

哈利擡起頭來:“我在請病假?”

愛倫將一個小塑料活頁夾推過桌面,可以看見活頁夾裏是一張粉紅色紙張的背面。

“我跟莫勒和奧內醫生談過了。這張病假單給你。莫勒說在勤務中發生槍擊意外事件後,請幾天假恢復是正常的。你明天回來上班。”

哈利的目光移到窗戶上。窗玻璃染有不均勻的色彩,也許是為了保持隱密,好讓路人無法看見屋裏。這和布蘭裏咖啡館正好相反,愛倫心想。

“怎麽樣?你會來上班嗎?”

“呃。”哈利用呆滯的眼神看著愛倫。愛倫記得哈利剛從曼谷回來的那段時間,早上經常可以看見他這種眼神。“我不確定。”

“反正你就來吧,有幾個很有意思的驚喜在等著你。”

“驚喜?”哈利有氣無力地笑道,“會有什麽驚喜?提前退休?光榮免職?還是美國總統會頒紫心勛章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