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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布維醫生的診療室

老人看了看表。他已經在候診室坐了一刻鐘。康拉德·布維醫生值班的這天,老人從來不必等候,布維醫生不會接受過多的患者掛號。

候診室的另一端坐著一名男子,膚色黝黑,是個非裔男子。非裔男子正在翻閱一本周刊。即使從這個距離老人也能把周刊封面的每個字看得清清楚楚。那本周刊報道的是有關王室的消息。非裔男子竟然在讀有關挪威王室的報道?這真是太荒謬了。

非裔男子翻了一頁。只見他留著那種延伸到下巴的胡子,就像老人昨晚見到的送貨員一樣。老人和送貨員見面的時間很短。送貨員駕駛一輛沃爾沃轎車前往集裝箱港口,轎車可能是租來的。車子停下,只聽見嗡嗡聲響,車窗被降了下來。送貨員說出暗號——天使之聲。他留著和非裔男子一模一樣的胡子,雙眼充滿哀愁。他說,為了安全起見,槍不在車裏,但他會帶老人去一個地方取貨。老人遲疑片刻,心想,如果他們要洗劫我,可以在港口下手。於是老人上車。可以取貨的地方如此之多,送貨員卻偏偏載老人前往霍勒伯廣場的瑞迪森飯店。他們穿過大廳時,老人看見接待員貝蒂就在櫃台後方,但她並未朝他們看過來。

送貨員清點公文包內的鈔票時,嘴裏用德文咕噥著數字。老人問他哪裏人。送貨員說他父母來自阿爾薩斯區。老人一時興起,說自己曾經去過阿爾薩斯的森漢姆行政區。他這麽說只是一時沖動。

老人在大學圖書館的網站上詳細閱讀過馬克林步槍的資料,實際拿到步槍時,高昂的興致卻一掃而空。馬克林步槍看起來像一支標準獵槍,只是體形稍大而已。送貨員示範馬克林步槍如何分解組合,他稱呼老人為“烏利亞先生”。老人把拆解的步槍放進大背包裏,搭電梯到一樓大廳,這時他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想請貝蒂替他叫一輛出租車。這又是一個沖動。

“嘿!”

老人擡起頭。

“我們應該幫你安排一次聽力檢查才對。”

布維醫生站在門廊上,試著露出愉快的笑容。他引領老人走進診療室。他的眼袋越來越大了。

“我叫了你三次。”

我忘了我的名字,老人心想,我忘了我所有的名字。

從那種熱切地想幫他做些什麽的態度來看,布維醫生應該有壞消息要告訴他。

“呃,我們采集的樣本分析結果出來了,”布維醫生一坐下來立刻說道,想把報告壞消息的差事盡快了結,“它恐怕已經擴散了。”

“它當然擴散了,”老人說,“癌細胞不就是這樣嗎?它不是本來就會擴散嗎?”

“嗯,嗯。的確是的。”布維醫生拂拭桌面,拂去看不見的灰塵。

“癌細胞就跟我們一樣,”老人說,“它只是做它該做的事而已。”

“對。”布維醫生以一種癱軟的姿態坐在椅子上,似乎是在強迫自己放松。

“就像你一樣,醫生,你只是做你該做的事。”

“你說得對,說得很對。”布維醫生微笑著戴上眼鏡,“我們仍在考慮化療的可能性。化療會讓你身體虛弱,但可以延長……呃……”

“我的生命?”

“對。”

“不做化療的話,我還有多少時間?”

布維醫生的喉結上下快速跳動:“比我們原先預期的稍微短一點點。”

“意思是……”

“意思是癌細胞已透過血液從肝臟擴散到……”

“天啊,你只要告訴我還有多少時間就好了。”

布維醫生張口結舌。

“你討厭這份工作,對不對?”老人說。

“你說什麽?”

“沒什麽。請告訴我一個日期。”

“那是不可能的……”

老人的拳頭重重砸在桌面上,力道之猛,使得電話聽筒從電話上掉了下來。布維醫生也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張開嘴巴想說些什麽,但一見到老人顫抖的食指,又把話咽了回去。他嘆了口氣,摘下眼鏡,疲憊地用手在臉上抹了抹。

“今年夏天。六月,也可能更早。最晚八月。”

“太好了,”老人說,“這樣就好。疼痛怎麽辦呢?”

“你隨時都可以來,我們會給你止痛劑。”

“我還能活動嗎?”

“很難說,要看疼痛的程度。”

“你必須給我止痛劑,讓我可以活動。這非常重要,明白嗎?”

“所有的止痛劑……”

“我可以承受很大的痛苦。我只需要止痛劑讓我保持清醒,讓我可以理性地思考和行動。”

“聖誕快樂!”這是布維醫生說的最後一句話。老人站在台階上。原本他不明白街上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但是在布維醫生祝他聖誕快樂,提醒他節日即將到來之後,他在行色匆匆的路人眼中,看見必須在最後一分鐘買到聖誕禮物的緊張神色。伊格廣場上,有些購物人潮聚在一個正在演奏的流行樂團周圍。一個身穿救世軍制服的男子,拿著捐獻箱到處走動。一個吸毒者在冰雪中頓足,眼神閃爍,仿佛快要熄滅的蠟燭。兩個少女手挽著手從老人面前走過,雙頰紅潤,她們的美好人生即將上演一出出精彩故事,故事中有男孩,有期望,還有蠟燭。快死了!怎麽家家戶戶窗前都看得見燭光。他擡起頭,望著奧斯陸的天空,金黃色的溫暖蒼穹反映著城市的燈光。天哪,他多麽希望她在身邊。下個聖誕節,他心想,下個聖誕節我們將一同慶祝,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