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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六月七日

維也納.魯道夫二世醫院

海倫娜·朗推著手推車,快步走向四號病房。窗戶開著,她吸了口氣,讓胸口充滿剛割過的草地散發的清新氣息。今天聞不到死亡和毀滅的氣味。距離維也納首次遭到轟炸已過一年。最近幾星期,只要天氣放晴,維也納每天晚上都會遭受轟炸。魯道夫二世醫院雖然距離市中心有好幾公裏遠,又坐落在綠意盎然的森林裏,遠離轟炸,但火燒城市的煙臭味仍會飄來,扼殺了夏日的氣息。

海倫娜身子一晃,走過轉角,對布洛海德醫生微微一笑。布洛海德似乎想停下腳步說些什麽,但仍快步離去。他有一雙直勾勾的眼睛,總是透過眼鏡盯著人看。每次面對布洛海德醫生,海倫娜總有說不出的緊張和不舒服。有時她覺得在轉角碰見布洛海德並非偶然。若是給母親看見她躲閃避開布洛海德的神態,肯定會呼吸困難。布洛海德相當年輕,前途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他出身於維也納的名門望族。然而海倫娜既不喜歡布洛海德,也不喜歡他的家族,更不喜歡母親把她視為重返上流社會的墊腳石。對於過去發生的事,母親全都歸咎於戰爭。都怪海倫娜的父親亨利·朗突然失去了猶太借款人,使得他無法如約償還債務。這次財務危機讓亨利突發奇想,請那些猶太銀行家,將各自被奧地利政府沒收充公的債券轉移到自己名下。如今亨利鋃鐺入獄,罪名是串通猶太人密謀不軌。

海倫娜和母親不同,她想念父親勝過想念家庭曾享有的社會地位。比如說,她不想念那些宴會、青少年、膚淺的對話,以及母親想將她嫁給某個紈絝子弟的願望。

她看了看表,快步急走。高聳的天花板上吊著一盞盞球形吊燈,一只從敞開的窗戶飛進來的小鳥悠閑地站在吊燈上引吭高歌。有時,海倫娜無法相信外面的戰爭正打得如火如荼。也許是因為這片森林——這一排排濃密的雲杉隔絕了所有他們不想看見的事。但只要踏進病房,立刻就會知道和平只是幻象。受傷的士兵通過殘缺的身體和受創的心靈,把戰爭一起帶回家鄉。她必須聆聽許多傷兵訴說自己的故事,他們一廂情願地認為以她堅強的意志和信念,可以幫自己走出苦難。傷兵講述的噩夢絕大多數都大同小異,諸如人活在地球上必須承受極大的痛苦,僅僅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須使出各種墮落的手段,只有死者才能毫發無損地脫離苦難。於是海倫娜停止聆聽。她在換繃帶、測體溫、提供藥物和食物時,只是假裝聆聽。傷兵睡著時,她盡量不看他們,因為即使睡著了,那些面容仍在不斷地訴說。她可以在蒼白、孩子氣的臉上看見苦難,可以在堅硬、封閉的臉上看見殘暴的行為,可以在剛得知一只腳必須被切除的男子那扭曲痛苦的臉上,看見自殺的念頭。

不過今天她踏入病房,腳步輕快。也許是因為夏天到了,也許是因為有個醫生剛告訴她說“今天早上你好美”,也許是因為四號病房那個挪威傷兵將用怪腔怪調的德語問候她“早安”。然後他會吃早餐,目光在她身上流連,看著她走過一個又一個床位,照顧其他傷員,跟他們說些打氣的話。她每照顧五六個傷員,就會瞧他一眼,如果他對她微笑,她會立刻報以微笑,然後繼續工作,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什麽事也沒發生,卻什麽事都發生了。就是這些短短的片段,讓她能熬過每一天,也讓她能笑一笑——當她聽見門邊病床上嚴重灼傷的哈德勒上尉開玩笑地問,自己的生殖器是不是很快就會從東部戰線被送回來時,能笑一笑。

她推開四號病房的房門。陽光灑入病房,一切都白得耀眼,墻壁、天花板、床單全都亮晃晃的。踏進天堂一定就是這種感覺,她心想。

“早安,海倫娜。”

她對他微笑。他坐在床邊一把椅子上,正在看書。

“你睡得好嗎,烏利亞?”她愉快地問道。

“睡得像熊。”他說。

“熊?”

“對啊。德文裏……怎麽說熊睡了一整個冬天?”

“啊,冬眠。”

“對,冬眠。”

兩人都笑了。海倫娜知道其他傷員正瞧著他們,她不能在他這裏待得太久。

“你的頭呢?每天都好一點嗎?”

“對,越來越好了。有一天我一定會變得跟以前一樣英俊,你等著瞧吧。”

她記得他被送進來的那一天。他額頭上有那樣一個洞還能活下來,簡直違反了所有的自然規律。她手中的水壺碰到茶杯,差點將茶杯碰倒。

“哇!”他笑著說,“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跳舞跳到淩晨?”

她擡起頭。他對她眨了眨眼。

“嗯。”她說,忽然感到一陣狼狽,因為自己竟然在這麽一件愚蠢的小事上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