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一九九九年最後一天

比斯萊特區

正午,哈利在霍勒伯街的瑞迪森飯店前走下了有軌電車,望見早晨低懸的太陽短暫映照在國立醫院的住院區窗戶上,隨後升入雲朵後方。他去了原來那間辦公室,這是他最後一次去那裏。“我是去清理辦公室的,確定一下東西都拿了。”他告訴自己。但他的個人物品很少。前天他去“奇異”超級市場拿了一個購物袋,個人物品放進購物袋之後,袋子裏還有很多空間。不用值班的警察都待在家裏,準備舉行千禧年的最後一場狂歡派對。一條紙彩帶躺在他的辦公椅後方,讓他想起昨天舉辦的小型歡送會。歡送會自然是愛倫發起的。莫勒發表了一小段正式的離別致辭,同愛倫準備的藍氣球與插了蠟燭的海綿蛋糕都不太搭,但致辭依然讓哈利感到舒服。犯罪特警隊隊長莫勒可能知道,如果他發表的感言太冗長或太傷感,哈利一定不會原諒他。哈利不得不承認,當莫勒恭喜他榮升警監,並祝他在密勤局一切順利時,他心中感到一絲驕傲。即使湯姆臉上帶著譏諷的微笑,即使後門那些旁觀者微微搖頭,都沒有破壞歡送會的氣氛。

他回到那間辦公室,是想在工作了近七年的辦公室裏最後坐一坐,坐一坐那張會發出咯吱聲響的椅子。哈利打了個寒戰。他在想,這些多愁善感的情懷,會不會是他出人頭地的另一個征兆?

哈利沿霍勒伯街走,左轉踏上蘇菲街。這條狹窄小街上的房屋原本多半是工人住的,房齡少說也有百年,狀況大多不甚理想。但自從房價上漲,年輕的中產階級住不起麥佑斯登區而進駐此地之後,整個地區就像是做了拉皮手術。如今這裏只剩一棟屋子最近並未整修外觀,那就是八號,哈利的家。反正哈利一點也不在意。

他開門進屋,打開門口的信箱,裏面有一張比薩優惠券和一封奧斯陸市政府出納處寄來的信。他一見到信封就知道裏面應該是上個月的交通罰款催繳單。他踏上樓梯,口中粗話如連珠炮般發射了出來。他從一個嚴格說來並不認識的伯父那裏,用頗為便宜的價格買了一輛車齡十五年的福特雅士。的確,車子有點生銹,離合器已經磨損嚴重,但有一個很酷的天窗。可是到目前為止,他收到的停車罰單和停車繳費單比他的頭發還多。此外,那輛老爺車很難發動,他必須記得把車停到山坡頂端,以便利用下坡滑行發動汽車。

他打開房門的鎖。這是一間布置簡單的房子,共有兩個房間,裏面幹凈整潔,光亮的木質地板上沒鋪地毯。墻上唯一的裝飾是一張母親和妹妹的全影,還有一張他十六歲從辛萊電影院偷偷撕下的《教父》的電影海報。屋內沒有盆栽,沒有蠟燭,也沒有可愛的小擺飾。他曾在墻上掛了一個布告板,想用來釘明信片、照片,或他看見的名言警句。他在別人家裏看見過這種布告板,結果卻發現自己從沒有收到過明信片,也基本上不拍照,於是他剪下作家比約爾內博的一段話:

動力輸出的加速度同樣可以用來比喻人類了解所謂自然法則的加速度。這種了解等於焦慮。

哈利瞄了一眼,就知道錄音電話(另一項必要投資)裏沒有留言。他脫下襯衫,丟進洗衣籃,從壁櫥內一疊整齊衣服中拿出一件幹凈襯衫。

他讓錄音電話保持開啟(也許挪威蓋洛普民意調查機構會打電話來),鎖上門,離開家。

他在阿裏雜貨店買了千禧年前的最後一份報紙,心中沒有任何感傷之情,然後踏上多弗列街。只見沃瑪斯勒奈街上的行人都趕著回家,準備度過這個盛大的夜晚。哈利在外套裏直打哆嗦,直到踏進施羅德酒吧,感受到酒吧內溫暖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他才停止發抖。店裏坐滿了人,但他看見常坐的那張桌子正好有客人要走了,便往那兒走去。從那張桌子起身的老人戴上帽子,兩道茂密白眉下的雙眼粗略地看了哈利一眼,沉默地點了下頭,隨即離去。那張桌子靠在窗邊,是白天昏暗酒吧內有足夠光線,並且可以看書的少數桌子之一。哈利剛坐下,瑪雅就來到他身旁。

“嘿,哈利。”瑪雅用一根灰色撣子在桌巾上撣了撣,“今日特餐?”

“如果你們的廚子還沒喝醉的話。”

“他還沒醉。想喝點什麽?”

“這才像話。”哈利擡起了頭,“你今天有什麽建議?”

“是這樣的,”瑪雅一手扶著臀部,一邊以清澈響亮的嗓音高聲說,“跟一般人想的正好相反,奧斯陸的飲用水是全挪威最純凈的。而最無毒害的水管在本世紀初興建的房子裏就可以找到,例如這棟房子。”

“瑪雅,這是誰告訴你的?”

“好像是你呢,哈利。”她大笑,笑聲嘶啞真誠,“對了,戒酒還挺適合你的。”她低聲說,記下哈利點的餐,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