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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維也納.蘭茲動物園

海倫娜獨自坐在安德烈·布洛海德的黑色奔馳轎車後座。車子在輕微顛簸中穿過道旁高高矗立的成排七葉樹,駛向蘭茲動物園的馬廄。

海倫娜望著窗外的青草地。車子駛過鋪著幹燥碎石的大道,後方揚起一陣陣沙塵。雖然開著車窗,車內仍舊熱得令人難以忍受。

車子經過時,山毛櫸樹蔭旁正在吃草的一群馬擡起頭來。

海倫娜喜愛蘭茲動物園。戰爭爆發前,她常在周日去維也納森林跟父母、阿姨、叔伯們野餐,或跟朋友騎馬。

今天清晨,醫院護士長帶話給海倫娜,說安德烈·布洛海德想跟她談一談。於是她做好心理準備,面對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護士長說安德烈會在午餐前派車來接她。自從她收到醫院推薦信和旅行許可之後,整個人簡直心花怒放,因此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感謝克裏斯多夫的父親安德烈和管理委員會對她的幫助。她想到的第二件事,是安德烈找她,肯定不是要聽她道謝。

冷靜下來,海倫娜,她對自己說,他們已經無法阻止我們了。明天一大早我們就要走了。

前天她把一些衣服和珍視的物品收到行李箱之中,最後放進箱子的是她床鋪上方墻壁掛著的十字架。父親送她的八音盒仍擺在梳妝台上。她曾深信這些東西她絕對無法輕易割舍,奇怪的是,如今這些東西對她居然已沒有太大意義。比阿特麗絲幫她整理行李,兩人一面聽著母親在樓下踱步,一面聊起往事。這將會是個尷尬而困難的離別。現在她只盼望夜晚快點降臨。烏利亞說離開前如果不看看維也納,未免太可惜了,因此晚上邀她外出共進晚餐。至於要去哪裏吃晚餐,她並不知道。烏利亞只是神秘地眨了眨眼,並問她能不能借到林務官的車。

“朗小姐,我們到了。”司機說著指了指大道盡頭的噴泉。只見一個鍍金丘比特單腳站在泉水上方的石球頂端,後方矗立著一棟由灰石砌成的大宅。大宅主屋兩側是又長又矮的紅色木屋,紅色木屋連接著一棟樸素的石屋,如此便圍出了中庭。

司機把車停下,下車替海倫娜開門。

安德烈站在大宅前梯上,這時正朝他們走來,腳下那雙馬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安德烈大約五十五歲,腳步卻比年輕人輕盈許多。他的紅色羊毛夾克並未扣上扣子,露出上半身的結實線條,下半身的馬褲緊緊包裹著肌肉發達的大腿。老布洛海德和兒子之間很難找到相似之處。

“海倫娜!”安德烈的聲音精準地發出熱誠而親切的聲調——一個力量強大的男子的確可以做到,在這個場合呈現出自己的熱誠與親切。海倫娜已經很久沒見過安德烈了,他看起來跟過去一樣。海倫娜心想,根根豎起的白發、雄偉高挺的鼻子、鼻子兩旁的藍色眼睛正看著她。心形嘴唇暗示這個男人也有柔軟的一面,但這一點仍有待證明。

“你母親最近好嗎?希望我在工作時間把你找來沒有太魯莽。”安德烈說,跟海倫娜短暫而冷淡地握了握手。不等她回答,安德烈便繼續往下說。

“我得跟你說幾句話,而且我覺得沒辦法再等。”安德烈朝大宅走去,“你以前應該來過這裏吧?”

“沒有。”海倫娜說,臉上掛著微笑,仔細瞧著安德烈。

“沒有?我以為克裏斯多夫帶你來過,你們以前非常要好。”

“你一定是記錯了,布洛海德先生。克裏斯多夫跟我很熟,可是……”

“真的?這樣我得帶你到處看看才對。我們去馬廄那邊。”

安德烈伸出一只手,緊緊扶著海倫娜的背,帶領她朝木屋的方向走去。兩人踏上碎石路,腳下發出咯吱聲響。

“海倫娜,你父親的事真是太令人傷心了,我真的覺得很遺憾,很希望能為你和你母親做些什麽。”

去年冬天你本可以和從前一樣邀請我們去參加聖誕宴會的,海倫娜心中暗想,但嘴上什麽也沒說。若安德烈邀請了她們,當時海倫娜就不必忍受母親要去參加宴會的吵鬧了。

“亞尼克!”安德烈對一個站在陽光下擦亮馬鞍的黑發男孩大喊,“去牽威尼希亞過來!”

男孩跑進馬廄,安德烈站在原地,手中鞭子輕輕拍打膝蓋,馬靴鞋跟輕輕搖晃。海倫娜瞥了一眼手表。

“布洛海德先生,我可能不能待太久,我還在值班……”

“那當然,我明白,那我就開門見山了。”

馬廄內傳來兇猛的嘶叫聲和馬蹄踏上木板的嘚嘚聲。

“你父親以前跟我一起做過很多生意,當然那是在他破產之前的事。”

“我知道。”

“對,你可能也知道他欠了很多債,這也是事情會演變成那樣的間接原因。我是說他跟那些放高利貸的猶太人之間不幸的……”安德烈搜尋著合適的詞,“……密切關系,當然對他傷害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