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回音

“雪?”哈利快步走在人行道上,對手機大喊著。

“對,真的。”蕾切爾的聲音從信號奇差的莫斯科傳來,接著是一陣嘶嘶的回音,“……的。”

“喂?”

“這裏好冷……冷。裏面跟外面……面。”

“法庭裏呢?”

“也是零下好幾度。我們以前住在這裏的時候,連他媽都說我該把奧列格帶走,現在她卻跟別人坐在一起,用怨恨的眼神看我……我。”

“官司打得怎麽樣了?”

“我怎麽知道?”

“首先,你是學法律的。第二,你會說俄語。”

“哈利,我跟其他一億五千萬俄羅斯人一樣,對這裏的法律系統一竅不通,好嗎……嗎?”

“好吧。奧列格還好吧?”

哈利又問了一遍,仍沒聽到回答,他把手機拿到面前,想看看是不是信號中斷了,但屏幕上的通話講時仍在繼續。他又把電話放回耳邊。

“喂?”

“喂,哈利,我聽得見……噢。我好想你……噢。那個啊啊怎麽樣了……

了?”

“在線有回音,我只聽到一堆‘噢’和‘啊’。”

哈利到了大門,取出鑰匙,打開大廳入口的鎖。

“哈利,你覺得我欺人太甚嗎?”

“當然不。”哈利對正想把雪橇弄出地下室的阿裏點點頭,“我愛你。你還在嗎?我愛你!喂?”哈利困惑地從斷線的通話中擡頭,看到他那巴基斯坦籍的鄰居滿臉笑意。

“對啦對啦,阿裏,也愛你啦。”哈利咕噥著,一面笨拙地按著蕾切爾的號碼。

“用通話記錄。”阿裏說。

“什麽?”

“沒事。你的地下室要不要出租?你不常用的樣子。”

“我的地下室有儲藏空間?”

阿裏翻了個白眼:“哈利,你在這裏住多久了?”

“我剛才說……我愛你。”

阿裏探究似的看著哈利。哈利對他揮手作別,同時做個手勢表示他電話通了。他小跑上樓,把鑰匙直直抓在身前。

“好了,現在我們可以說話了。”哈利說著進了門,來到他那沒幾件家具的兩室公寓。那是他在九十年代房市最低迷時以低價買到手的。哈利老覺得這套公寓把自己這輩子的好運都用光了。

“哈利,真希望你能跟我們在一起。奧列格也很想你。”

“是他說的嗎?”

“他不需要說。從這點來看,你們倆挺像的。”

“你啊,我剛才說‘我愛你’,都說三遍了,旁邊還有鄰居在聽。你知道這種事對男人的傷害有多大嗎?”

蕾切爾笑了。哈利喜歡她的笑聲,從初次聽到的那一刻起就喜歡。他憑直覺感到,他願意做任何事,只為了經常聽到這樣的笑聲,最好每天都能聽到。

他踢掉鞋子,笑了。走廊的錄音電話在閃,表示有留言。他不必用靈媒也知道是蕾切爾稍早打來的。沒有別人會打電話到他家。

“你怎麽知道你愛我?”蕾切爾輕聲問。回音不見了。

“我可以感覺到那裏熱熱的……那地方叫什麽?”

“心嗎?”

“不是,再往後一點,在心臟下面。腎嗎?肝嗎?胰臟?對了,就是脾臟。我可以感覺到脾臟整個熱起來。”

哈利不知道從電話那頭傳來的到底是啜泣聲還是笑聲。他按下錄音電話上的播放鍵。

“我希望能在兩周內回去。”蕾切爾在手機上說,沒多久通話聲就被錄音電話上的聲音蓋過:“嘿,又是我……”

哈利覺得心跳漏了一拍,還來不及思考就立刻作出反應,按下停止鍵。但那有磁性又帶點沙啞的女性嗓音,卻持續在墻壁間來回激蕩,像回音。

“是什麽聲音?”蕾切爾問。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一個念頭掙紮著想在他回答以前冒出來,但太遲了。“只是廣播。”他清了清喉嚨,“等你確定航班了就告訴我,我會去接你。”

“當然。”她用驚訝的語氣說。

一段尷尬的沉默。

“我得掛電話了。”蕾切爾說,“今晚八點我們再聊好嗎?”

“好。啊,不行,那時我要忙。”

“哦?希望是忙著做點新鮮事。”

“嗯。”哈利用力吸了口氣,“反正我跟一個女人有約。”

“誰那麽幸運?”

“貝雅特·隆恩,搶劫案組的新警員。”

“是什麽事?”

“我們要跟絲蒂恩·格瑞特的丈夫談一談。絲蒂恩在波克塔路的搶劫案中被殺了,我跟你提過的。我們還要跟分行經理談。”

“好好忙吧,我們明天再聊。奧列格想先跟你說晚安。”

哈利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小腳奔跑和興奮的喘氣聲。

他們說完了話,哈利站在走廊,盯著電話桌上方的鏡子。如果他的理論沒錯,那麽他看到的就是一位優秀的警察:兩只充血的眼睛分別在大鼻子兩邊,一張蒼白、瘦削且毛孔粗大的臉,上頭布滿細細的青筋,臉上的皺紋像是木頭橫梁被一把刀隨意劃過。怎麽會這樣?他從鏡中看到身後墻上的照片,照片裏的男孩和他妹妹有著被太陽曬黑的笑臉。但哈利的心思並不在失去的俊俏外表或逝去的青春上頭,因為有個念頭剛剛浮現。他正在自己臉上尋找欺瞞、逃避與怯懦,正是這些讓他違背了自己訂下的承諾:無論如何,絕對不要對蕾切爾撒謊。在足以讓他們的關系觸礁的海上(而且礁石還挺多的),謊言絕不能是其中之一。那麽他為什麽又說謊了?他和貝雅特的確會去見絲蒂恩的丈夫,但他為什麽沒說事後他會去找安娜?她是舊情人,那又怎麽樣?這段過往情緣短暫又激烈,雖留下疤痕卻沒造成永久的傷害。他們只是想一起喝杯咖啡,敘敘舊罷了,之後就會各過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