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日耳曼史皮歐尼

哈利睜開眼,仰頭看著微笑女孩的臉,感到大錘重重敲了第一下。

他又閉上眼睛,但那女孩的笑聲和自己的頭痛都沒有消失。

他嘗試回憶昨天晚上的情景。

洛斯克、地鐵站的廁所、穿著阿瑪尼西裝的矮胖男子吹口哨、戴著一堆金戒指的手朝自己伸來、黑色的頭發和小指上又長又尖的指甲。“嘿,哈利,我是你朋友賽門。”跟破舊的西裝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一輛閃亮的全新奔馳車,車上的司機就像賽門的哥哥,有同樣愉悅的棕色眼睛,手上同樣戴滿了金戒指,也同樣長滿了手毛。

車子前座的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個不停,腔調裏混合著挪威語和瑞典語,外加一種馬戲團團員、賣刀的、傳教士和舞團歌手的特殊口音。但他們沒有真正說什麽。“老哥,你好嗎?”“天氣真夠爛的。”“老哥,這套衣服不錯哦。要不要跟我換?”開懷的大笑和香煙打火機的閃動。哈利抽煙嗎?俄國煙哦。抽一根吧,味道可能有點嗆,但“自有它的好味道”。更多笑聲。沒人提到洛斯克的名字,或他們要去哪裏。

原來目的地並不遠。

過了蒙克美術館以後,他們駛離馬路,車子顛簸地開過坑坑窪窪的路,駛上荒涼、泥濘的足球場,停在足球場前方的停車場上。停車場的盡頭有三輛露營拖車,兩輛大而新,第三輛又小又舊,而且沒有輪胎,車身架在輕質磚上。

一輛大拖車的門打開,哈利看到一個女人身影,幾個小孩從她身後探頭出來。哈利數了數,一共五個。

他說他不餓,只坐在角落看他們吃。拖車裏有兩個女人。年輕的那個端著食物出來,很快就被一掃而空,也沒有飯前祈禱。那群小孩看著哈利,一邊咯咯笑一邊互相推擠。哈利對他們眨眨眼,笑了笑,覺得自己僵硬、麻痹的身軀慢慢有了感覺。這是好事,因為他將近兩米的身軀,每一寸都在疼。之後,賽門給了他兩條毛毯,在他肩上友好地拍了拍,朝那輛小拖車點了點頭。“雖然不是希爾頓飯店,但在這裏很安全,老哥。”

哈利體內的每一絲暖意,在進入那有如蛋形冰箱的拖車之後就消失了。他踢掉奧伊斯坦那雙比他的腳至少小了兩號的鞋,揉著雙腳,想辦法在短短的床上找地方放下一雙長腿。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想脫掉身上濕透的褲子。

“嘻——嘻——嘻。”

哈利又睜開眼。那張棕色的小臉不見了,笑聲來自外頭,透過開著的門,一束陽光大大咧咧地射入車內,照上他身後的墻和釘在墻上的幾張照片。哈利用手肘撐起身子看。其中一張是兩個小男孩勾肩搭背地在他現在躺著的這輛拖車前方。兩個男孩看起來很滿足。不,不只是滿足,他們很開心。也許正因為這樣,哈利差點認不出年輕的洛斯克。

哈利的雙腿跨出床外,決定不理會頭痛。為了確保肚子沒問題,他多坐了幾秒鐘。他經歷過比昨天更糟、倒黴數倍的事。前一天晚上吃飯時,他差點就要開口問他們有沒有更烈的東西可以喝,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在克制了這麽久之後,或許他的身體現在可以接納烈酒了?

這個疑問在他跨出車外時得到了解答。

那群小孩詫異地看著哈利靠著拖杆,對著棕色的草地嘔吐。他咳了一聲,又呸了幾下,用手背擦過嘴角。他轉身看到賽門站著,一臉燦爛的笑容,好像倒出胃裏的東西是一天開始最自然的事。“吃壞東西了,朋友?”

哈利咽了口口水,點頭。

賽門借給哈利皺巴巴的西裝、幹凈的寬領襯衫,還有一副大墨鏡。他們爬進奔馳車,開上芬馬克街,在卡爾柏納廣場的路口,賽門搖下車窗,對站在雜貨店外抽雪茄的一個男子大喊。哈利隱約覺得見過這個人。根據經驗判斷,他知道這感覺通常代表這人有前科。那人大笑,喊了一句話回來,但哈利沒聽清。

“是熟人嗎?”他問。

“線人。”賽門說。

“線人。”哈利跟著說了一遍,看著一輛警車在十字路口對面等紅燈。

賽門轉向西,向伍立弗醫院開去。

“告訴我,”哈利說,“洛斯克在莫斯科的線人是哪種,竟然能在一座有兩千萬人口的城市裏,一下子就找到人?”哈利打了個響指,“是俄國黑手黨嗎?”

賽門大笑:“也許。如果你想不出還有誰更會找人。”

“克格勃特工?”

“朋友,要是我沒記錯,他們已經不存在了。”賽門笑得更大聲了。

“密勤局的俄國專家告訴我,前克格勃特工還在暗中操縱。”

賽門聳肩:“朋友,這是幫忙和報答。都是這樣的。”

哈利的目光掃視馬路。一輛小巴迅速駛過。他請泰絲——叫醒他的那個棕色眼睛女孩,到德揚區替他買一份《每日新聞報》和《世界之路報》,但兩份報紙都沒有警員遭到通緝的消息。那並不表示他就可以到處露臉,除非他判斷得離譜,否則每輛警車裏都會有他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