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鰩魚 三

藥研堀的老隱士,一如其名,是位居住於藥研堀附近、一戶名叫九十九庵的清幽宅邸的老人。

此人年約八十有余,白鶴般細瘦白皙,剪掉了發髻的白發修得短短的,平日身穿墨染的工作服和深灰色背心,看來像個衰老的禪僧。雖不知其出身姓名,此人自號一白翁,僅有一名據稱為遠房親戚的女童相伴。

這位老人似乎和與次郎曾奉公的前北林藩有段匪淺的交情。雖然不論怎麽看都是個毫無顯赫身份地位的尋常老百姓,但藩主對他似乎頗為關照。維新前北林藩曾按月支付恩賞金,每回均由與次郎負責遞交。金額並不算高,似乎已經支付多年,若論總額,應該不是一筆小數目。一白翁從未提及自己的過去,但與次郎的前上司曾說過:“此人是曾拯救北林藩的大恩人。”即便北林藩再小,區區一介百姓,而且還是個衰老如枯木的老翁,怎有能耐拯救一個藩國?與次郎對此納悶不已。那似乎是與次郎尚未出生、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如今雖是個老翁,當年畢竟也曾是個小夥子。直到廢藩後,與次郎才想到這個理所當然的道理。在此之前,與次郎總有一種此人從以前起便是個老人的錯覺。因為一白翁看起來已是十分衰老。

五年前,與次郎突然想起這位老人,好奇他如今是否安在。藩國已隨大政奉還遭到廢撤,按理說,他已不會收到北林藩支付的恩賞。若是如此,不知他日子是否還過得去?因此,與次郎便邀了也曾聽說過老人傳聞的惣兵衛,相偕造訪九十九庵。

老人依然健在。雖然已無發髻,但消瘦的臉頰、樸素的生活,以及讓人看不出是乖僻還是和善的言行舉止,讓一白翁看來仿佛仍活在幕府時代。除了與次郎昔日曾見到的小女童已長成年輕姑娘外,九十九庵裏裏外外竟一切如昔。

從那時起,與次郎與老人恢復了交情,至今已有五年。如今除了惣兵衛,劍之進與正馬也常同去造訪九十九庵。老人不僅博學,同時還有許許多多奇妙的經歷。與次郎極愛聆聽老人聊起這些意味深長的故事。

維新至今已過了十年。雖仍偶有動亂,但大致上世間混亂似已暫告平息。只是上自整個國家,下至與次郎均產生了極大變化,街景民情亦已煥然一新,唯有老人居住的這城中一角仍殘存著濃郁的江戶風氣。與次郎在努力適應新時代的同時,對新事物卻仍懷有一絲不信任。對他而言,九十九庵的風景和一白翁敘述的江戶故事,總是如此令人懷念。

身為巡查,劍之進卻對奇聞異事有著強烈的喜好,尤其酷愛聆聽老人敘述的諸國怪談。惣兵衛則是個和自己的相貌職業頗不相符的理性主義者,喜愛與老人議論各種不可解之異象。至於略帶西洋習氣的正馬,乍看之下對此類議論問答雖不至於毫無興趣,但與次郎認為是因其對與老人為伴的姑娘小夜頗為鐘情。關於這點,與次郎其實也有點可疑,其他兩人更是不用說了。

買了豆沙包當禮物後,四人起程前往藥研堀。晚飯時分吃豆沙包有點奇怪,但老人不好飲酒,也不知此外還能帶些什麽。不,準確說來,老人每晚就寢前會小酌一杯升酒,除此之外,可說是滴酒不沾。但這也不代表老人愛吃甜食。說老實話,這豆沙包其實是買給小夜吃的。

透過樹籬,一行人瞥見了小夜的身影。她好像剛灑了點水消暑,只見庭院裏還擺著勺子與水桶。正馬快步跑向門前。“打擾了、打擾了。”還沒走到門前,惣兵衛便以粗野的嗓門大喊。與次郎進門,看到小夜正坐在玄關旁一把破舊的藤椅上發愣。

我們又來打擾了,老隱士在嗎?劍之進問道。沒等小夜回話,正馬便遞出一包豆沙包打岔道: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多謝各位厚意,小夜收下豆沙包。

該說謝謝的是我們,與次郎回道,緊接著便詢問兩人是否用過晚飯。剛剛吃飽了,小夜回答。隔三岔五過來叨擾,會不會給兩位添麻煩?聽到與次郎這麽一問,小夜回答:“哪兒的話。我們正打算喝杯茶呢。況且,各位聊上一陣,他老人家也會比較精神。”

小夜將與次郎一行人請進了門內。四人沒被帶往客廳,而是被領到了庭院內的小屋裏。此棟小屋僅約六疊大小,正中央設一座地爐。雖不見躪口,但屋內陳設看似一座茶室。老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壁龕前,早就擺出了會客的架勢。

老人眯起了原本就細小的雙眼,一臉的神情看不出是微笑還是不知所措。

“各位全到齊了。敢問所為何事?”

“我們有件事想找老隱士談談。”惣兵衛以粗野的口吻說道。接著劍之進詢問老人近日是否無恙,最後再由正馬說幾句客套話。這是這夥人每回造訪時的慣例。至於與次郎,則通常是不發一語地跪坐一角。